「我如果有七八千萬,還賣什麼畫!」我對文莉說︰「拜托行行好,幫我找律師申請拋棄繼承權。」
「你胡思亂想對不起老太太。」她拿手帕擦眼淚,這陣子她特別愛哭,動不動就眼淚汪汪,聖人看了她都得演練奇門遁甲。
「我如果對得起她,就得坐牢。」听說國稅局在這方面查得十分嚴密,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有很多人得受誅連,我拿不出遺產稅,自然還是別充英雄的好。
「老太太的土地全都沒有辦過擔保借貸,非常容易月兌手,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找到財團處理掉一些,扣掉增值稅,你可以剩下大部分。」文莉的算盤比電腦還來得精刮,她打算賣掉新莊的那一塊。地原先是別人抵押給老太太的,後來還不出錢來就辦了過戶,本來是農田不值什麼錢,不料去年開放,劃成了重劃區,一夜之間身價暴增,周邊早給大財團吃下了,他們當然對這塊地倍感興趣。
小小一千坪地怎麼賣得出七千萬,虧她想得出來。
她听我頂她也不生氣,連說只要我肯托給她自然墊得出好價錢,第二天回話來了;某財團肯出個整數。
「一億!」我被她用手指頭比那個整數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如果你嫌少,價錢還可以商量。」她補充道。
這是個笑話!
丙然是笑話,當天下午就有另一個財團派了不動產部的經理來,告訴我那塊地如今是新商業區,又在中央位置——一坪值上20萬,如果只賣一億,是人肉大賤賣。
我一夜之間糊里糊涂的成了暴發戶,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笑當然是為了發財,沒有人不愛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方式落在我身上,老實說真是消受不起。
「你難道還怕人家笑你有錢不成?」文莉老氣橫秋地說︰「這些是老太大留給你的,是多是少都是她的一番心意。」
這番心意惹出許多麻煩來,每天我都要接到許多莫名其妙的電話,還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攀上一大堆關系,要同我借錢。
我索性要門房替我擋駕,任何人來尋找在下,一概謊稱不在。
只有文莉不被擋駕,這些日子她等于住在此地,只可惜房子不是她的,否則她興趣來了,會做大翻修。
我決定跟她好好談一談。
這天我教沈嫂做了蘇格蘭蛋卷肉,文莉無蛋不歡,讓她開心,我可以促進我們談話順利。
我原預備得好好的,但碧隨在黃昏時闖了進來,破壞我所有的計劃。
她帶來木炭和大烤網,就在湖邊架設起來,奇的是傅小泉跟在旁邊幫她弄,俯首貼耳的十分听話。
「太熱天的吃什麼烤肉。」我過去說。她好像听到又似充耳未聞,無所謂地點燃了火種,等火升好了,她交待傅小泉看著火,自顧地月兌了衣服,露出一身比基尼,撲通一聲跳下水。
她在那里表演出水芙蓉,我自不好站在湖邊跟她理論,只有進屋。
沈嫂問︰「老爺,蛋卷肉還做不做?」
我打電話給文莉,邀她在外頭見面,她奇道,為什麼不在家中晚餐,我告訴她,後院給小朋友鬧翻天,烤BARBECUE兼在湖里洗澡,斯情斯景老年人不宜。
她听了嗤嗤地笑,「今天不行呢!」最後她說︰「我今天特別忙,要加班。」
幣了電話,我沒別的好法子,望著繚繞了一院子的煙氣,只有去散步。
山村小築的風景美,夕陽更美,彩霞把周圍點綴得如詩如畫,在買白石居時,我曾暗下決心,要忘了紐約,忘了安蘭,一切從頭開始,但我總是做不到,心海中無時無刻不浮起安蘭的影子。
我對她的依戀似乎並不因死亡而終止,我開始懷疑我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是否已經成了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癥。
也許,時間是最好的醫生,它能幫助我爬出痛苦的深淵。
我沒辦法忘掉安蘭,但我相信,如果她有知,一定是更希望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替代她享受生命。享受這個世界。
我嘆了口氣,旁邊突然發生一個聲音把我嚇了一大跳,「好端端地嘆什麼氣?」是碧隨,只在濕漉漉的泳裝外面套了件裙子就跟在我後面。
「你不是跟傅小泉在烤肉嗎!」我皺眉。
「我怕你想不開。」她突然冒出一句,「其實你是很可憐的。」
我有什麼地方可憐?
「你失去了生活的樂趣!」她說。
哦?何以見得!
「除了吃以外,」她用只穿了拖鞋的腳踢地上的石子︰「你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可不是,沈嫂做得中西餐都道地,每天又忙忙給我進補,我不好意思掃她的興,今天早上我發現皮帶又得松一格。
「人到中年千萬胖不得。」她認真地說。、
我被她的口氣逗笑了,小丫頭居然板起面孔來教訓人,也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藥!
「你太胖的話,會得各種老人病。」
「碧隨,你要說什麼直說,用不著拐彎抹角。」
「哦?我真的有那麼奸詐嗎?」她睜圓了一雙無辜的大眼楮。
「你這樣莫名其妙地說話,自己有什麼感覺?」
「我是為你好!」她又揚起腳,踢起一塊石子。
「你怎麼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我剛要諷刺她,她就立刻阻止我,「別跟我說耶穌,我就算做錯什麼,至少也能增長見識,你做錯就不一樣了。」
「哦?那我該做什麼?」
「這還用得著問我?你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她冷笑。
我沒有回答她,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早已死了,做什麼都不會有勁。
「我要回去烤肉了。」她往後轉。「听不听在你,將來後不後悔也在你。」
當然,斯情斯景只是湊合著過,算不得理想人生,可是,世界上真有理想人生嗎?如果有地方賣理想人生的入門券,我也要趕著去買一張。
可是,她所說的,也並不是全無道理。我終于找到時間和文莉談話。
苞她約在日本料理店見面,她現在是吃的專家,選的地方絕不會錯。
「你要開畫展?」她大吃一驚,剛喝下的日本清酒差點兒沒嗆出來,臉咳得通紅,又忙忙地道︰「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現在知道也不算遲。」
「你有合適的畫廊了?」她急咻咻地問。「是哪一家?」
我如果能保持沉默,一定不會多嘴,但我今天不講,明天她仍是會知道的。
文莉不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女大學生了,這點可以從她聞知真相後看出來,她表現得太好。態度自然風度絕佳,完全掩飾了內心的真正感受。
「恭喜你終于跨出第一步。」她為我斟上酒,「我敬你。相信安蘭也會為你高興。你早該這麼做了。」
她方才失態,是因為把我當自己人,現在她終于明白,那不過是個誤會而已。
第二天,她像當初搬進來時一樣,不動聲色地慢慢把東西往車里裝,不同的是這回把家當搬走,也許她開始了解「欲擒故縱」的道理,一個女人太心急,會把事情弄糟。
文莉走了,碧隨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撒野,她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誰也不了解她.前些日子捉弄得要我發狂,這些天又沒事人似的,連招呼都不過來打一個,像是壓根就忘了我這個人。只有月隨維持著她的老習慣,每天的天才亮,我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湖里的水聲,不知道為什麼,知道她在那里游泳,我就覺得一陣安心,然後我會立刻起床,到我的玻璃書室去,在那里,有我最心愛的工作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