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教你出門不帶衛生紙!」她理直氣壯地說︰「不然我擦在哪里?」
這就是帶兒童觀看電影的下場。
看到一半她居然整個人倚在我身上,這未免過份,我換了一張椅子,躲她遠遠的。
「干嘛?我會吃掉你?」她大驚小敝,我又招來一頓噓聲。
好容易挨到散場,她賴在座位上不肯走。
「前面我都沒有看。」她說︰「我至少該看到片頭。」
那是她的問題,不是我的。
沈嫂忙了一下午作晚飯,我得回去捧場。
「等等我嘛!」她追了出來。「一點騎士精神都沒有。」
天色已漸漸轉黯,我們在徐徐的晚風中趕路——郊野的景色在晚霞輝映下格外美麗,我騎著騎著,心里的不高興就消散了,碧隨還是個孩子,跟她一般見識又是何苦來哉。
碧隨起初見我不理她,有些訕訕然地只敢跟在後頭,當我發現她停下車時,她蹲在草地上。
我以為她出了什麼狀況只好回頭,才一靠近她就抬起頭,手里舉著一把野花。
「給你!」她笑著說。
我啼笑皆非地搖搖頭,看見我笑,她又恢復了嘰嘰喳喳。
回到白石居,天都黑了,她不等人請,自己坐上了餐桌,看見凍犢牛肉直皺鼻子,「我發過誓不吃牛肉。」
「不吃就算了!」我才沒興趣理她要吃什麼,她本來就是不速之客。
「來,拿破侖,你吃!」她拈起一塊碎肉去喂那頭黃冠鷗鴉。
「你會把它毒死!」我罵。
「已吃了!你看,它喜歡吃牛肉。」她拍著手大笑,拿破侖吞進牛肉後又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把沈嫂都給逗笑了。’
「恭喜發財!」冷不防,鸚鵡又冒出一句。
「回去的時候把鳥拿走。」我說,「吵死了。」
「為什麼說還給我?」碧隨從食盤揀了顆葵瓜子去逗鳥。
「這不是你帶來的嗎?」
「沒有啊!」
這倒奇怪了,誰這麼閑,沒事送只扁毛畜牲來消遣我。
「沈嫂,鸚鵡是誰送來的?」我問。
「我不曉得,打開門它就在那里了。」
碧隨勝利地看我一眼,這回可給她逮著冤枉她。
「好事沒禿丫頭。」她哼。
吃完了晚餐,她在湖邊喝咖啡,另一只手也沒閑著,拿支扇于叭啦叭啦打蚊子。我要她別待在黑地里,南部鬧了一年的登革熱已經逐漸北上,真給咬了可不是好玩的。
她不听,扇子叭叭響,當是好玩。
「咬了你滿腿的紅豆冰,明星夢就做不成了。」我冷笑。
「明星?誰要做明星?」她訝異。
「報上登得那麼大,你自己沒看見?」
「沒有呀!我去做明星干嘛!」她一臉無辜,「你別亂講,劉嫂知道會掐死我。」
她要賴索性賴到底,我也不再理她,轉回畫室去畫畫。直到電器行送電視機,我出來付錢時,碧隨已經走了。
電視機裝在佣人房里,她可以盡情欣賞,我也免受干擾,兩得其便。
這一夜我畫得很晚才睡,夏天夜里合適工作,比白天好得多,畫到餓極,到冰籍里去找,果然一盤子雞肝醬三明治用玻璃蓋子覆得好好的,完全跟安蘭在時一樣。
吃完了,反而不想立刻上床,泡了茶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望著草叢問的點點流螢發呆,淡經色的螢火飛過來又飛過去煞是好看。’
遠遠地,桂家的高塔上飄來了月隨的歌聲,在這樣的夏夜里,微微地淒愴,也教人不禁要回首前塵,興出許多的感慨。
她唱了許久,聲音在風中時斷時續。
我想著安蘭,此時此刻,我們應該執手共坐,共同回憶我們的青春,那些玫瑰色或灰黑色的日子……
拌聲停了,許久我才從石椅上站起,回到室內,本來已經勾著頭睡了的鸚鵡,一听我走過居然醒了,撲著翅膀尖叫著︰恭喜發財!抱喜發財!
第八章
我真是發了大財。
在睡夢中,電話把我吵醒,文莉哭著說︰「你岳母不行了,你快點來。」
我驚得一身冷汗,打電話叫了車子,趕到醫院去,老人家已在彌留狀態。
怎麼回事,昨天分手時還好好的,她應該可以平安活到80歲。
「老太太早上起來要洗澡,在浴室摔了一跤,我們都沒听到就給耽誤了!」小女佣嚇得什麼似的。
「秉同——」老太太在醫師的急救下睜開了眼楮,嘴唇動了動!並沒發出聲音,我連忙趕過去,她的唇又動了動,像是在笑,我的淚不自覺滑了出來。
「媽!我在這里。」我握住了她老人家冰涼的手。
她的眼楮看了看文莉,文莉也握住她的手。
她的唇邊出現了漣漪,愈來愈大,然後中止在那兒,護士發現不對,急急又叫了醫生來,就在那時候,老太太閉上了眼楮。
文莉大哭著撲了上去。
護士把她勸開,在老太太臉上覆了白布。
文莉哭得歇斯底里,精神整個崩潰,我半扶半拉地把她拖開,任她眼淚鼻涕揉得我一身。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她大哭還不算,不停地用拳頭捶我。
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但肩膀上覺得一沉,老太太這一去,頓時使我沒了主張。
文莉這時才顯出她的能干來,大哭過一頓後,開始辦喪事,辦得有條有理,上上下下全听她一人指揮,精神十分抖擻,偶爾想起老太太,傷起心來眼圈一陣紅,但擦掉了淚又是一條英雄。
我就更顯得無用武之地,若非她不斷問我的意見這樣好不好那樣妥不妥當,笨手笨腳地夾在當中簡直是礙事。
照她的意思,如果老太太的後事辦得不夠風光體面,我們這一輩子都別拾起頭來做人。
她成了親族代表,盡可以站出來說話,但也有她力有不及的地方,比如成立治喪委員會時,非我出面不可;委員們全是老太太在立法院中的同事,要不然就是政府重要官員,得有個男人去酬應才成,不過那些老先生們也不難應付,只要禮節合儀︰也就混得過去,沒人會真跟遺屬計較。
亂糟糟地忙了好多天,才正式發喪,場面隆重盛大,撐足了面子。
只不過我懷疑老太太早已駕返瑤池,這一切風光她能不能領受?
「這是她老人家最後的一件事,」文莉吸著鼻子說︰「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為了她口中的面子,我得在場面上向所有吊唁的來賓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我知道你為難,可是千看萬看,看在安蘭的份上,委屈一點,讓人家知道老太太沒有白疼你。」她說。
我這一生沒向誰屈過膝,但這一天卻跪得兩腿發酸,在儒家的大旗下,誰敢不兩腿發酸。
漫長的車隊佔住了整條公路,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太太送到了老家,我也去了半條命。
回到白石居,沈嫂不肯做西餐,硬是照鄉下人的老法子,殺雞宰羊的,炖了許多中藥給我進補,我不肯吃,文莉在旁幫腔。長篇大論曉以大義演說得人更加心煩。
碧隨跑來看熱鬧,滿屋子飄得中藥香,幸災樂禍地問︰誰做月子?
律師出現時,麻煩也跟著來,老太太把所有家當都留了給我,光是代表新村的土地就得交一百多萬的增值稅,更何況還有其它的。
我本就沒有意思繼承,再加上哩八嗦的遺產稅,簡直要把人逼瘋。
老太太在郊區還有大堆房產,會計師把所有的項目念給我听,我嫌麻煩,教她報上總數,乖乖不得了,這兩年土地狂 ,遺產稅又大得驚人,我什麼都沒看見,就得繳七八千萬的稅。
這是什麼年頭!簡直連死個人都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