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呢?"她慵懶地偎在我懷里。
"如果是男孩子叫大富,女孩叫大貴。"
"這麼俗氣?"
"要裝那麼清高干嘛?"我笑,"我只願他平安無災,快樂一生。"
"那也用不著大富大貴!"她白我一眼,"很多窮人只要心安理得,照樣活得快樂幸福。"
"大富大貴保險一點,免得他將來跟我們伸手要錢。"
無雙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她從前絕不肯笑得這樣放肆,那時候她是雲端上的仙子,現在謫下了凡塵,是凡人家里的一名婦人,一名好婦人。
我緊緊抱著她,上天何其厚待我,把她給了我。我以前從不知道愛是這樣平凡,也讓人甘心這般平凡的事。
但事情不會這樣就算完,我雖然不計較她的從前,但心里仍有一個陰影,她心里也有。當初她並沒有正式嫁給秦查理,在法律上,姓秦的拿她莫奈何,可是姓秦的只要一天不死,就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
我們從未正式談過這個問題,然而彼此心里有數。
佳雯始終不肯講她把那兩個人怎麼處置,我當然不會笨得相信她把秦查理和紀梅子丟進海里,她是小心眼,但還不至于草菅人命。
小李大概知情,不過他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現在他把秦無雙當作他的女神,惟恐照應不周,怎麼可能跟我提及過去與她有關的人。目前我惟一可以問的人大概只有蔡叔了,他卻遠在廈門走不開。
我永遠是最後知道真相的人。
如查能不發生事故,其實不知道也罷。
一周之後,裴俊榮被放了出來,起初控拆他的罪名並未成立。
這樣事引起了相當廣泛的討論。這是非常敏感的問題,如果在兩年前,大概是百分之百沒指望,但僅僅兩年之隔,台灣的改變太厲害了,經濟、社會、文化、政治,所有秩序、觀念都在一夕之間有了新的看法和說法。
依佳雯的意思,這叫做進步。
"時代改變了。"她對我說,"以前的那一套不流行了。"
她短短的一句話就呈現了一個事實,但這竟也是真的。我有時候很奇怪為什麼她這樣敏感,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她立刻就能嗅得出漏洞在哪里,而且急著去鑽。
"因為我在第一線上,"她自豪地說,"老兄!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里研究自己的尾巴!你落伍了。"
這是個一切講究快速、實際和專業化的時代,我焉能不落伍。
我也不在乎落伍,只要我能繼續打我的石雕,跟我心愛的人相聚在一起,也就心滿意足了。
"你若不跟隨時代的脈搏呼吸,跟著時代時步,你將會被時代所淘汰。"佳雯是最具時代性的人物,她已把我當成了山頂洞人。
她不知道她這句話其實也別無新意,早在西部片流行時,原野奇俠便說過這幾個字,而現在,連原野奇俠都沒有人要看了。
裴俊榮出來後,心性大改,宣布金盆洗手,關閉了企業所屬的公司,包括白的黑的,震驚了黑白兩道。
苞他的人少說也有好幾百,外圍分子更是不在其數。他說散就散,若不是極大的魄力絕對辦不成。我冷眼旁觀,看他搞什麼把戲。他的事我管不了,看看總行吧。
裴俊榮被稱作天王不是沒道理的,他的確是個王,當初我沒機會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國,現在見他親手拆散,不帶一絲火氣也不留一點余地,真真要有大勇氣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這才服了氣。
他的懺悔與覺悟也表現在實際的行動上,他收手之後,把大部分的錢拿出來以我母親的名義成立了一個基金會,辦了孤兒院與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罪孽,現在才開始要做好人。
輿論對這一位新出現的慈善家恭維備致,只有他心里明白,他的懺悔老天爺曉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話︰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他對自己的未來也有所安排,在澳洲買了一個農場,正式移民到那里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亞洲移民的新樂園,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兒,他沒有仇家,可以開始真正的新生活。
惟一反對他這樣做的只有佳雯,她剛剛在風頭上,呼風喚雨非常之得心應手,現在一下子將她拉下馬來,再也沒有刺激和風光,她怎麼受得了。她就像是一個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們不能說停就停,那麼多人靠我們家吃飯,說散就散,人家心里怎麼想?"她振振有詞,"更何況,大伙兒做這個做慣了,突然不做,要他們怎麼辦?"
她說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從前所做的是壞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變不了正經事。
她這樣胡說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說話了,他向來一言九鼎,就是佳說也得買帳。
他懶得听她那一大套,只說了三個字︰"不許做。"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萬語也只有三個字。
裴俊榮在秋末啟程,他的手續辦得很順利,澳洲張著雙手歡迎他。依照移民政策,澳洲並不歡迎過去有污點的人,但他沒有任何記錄。說也奇怪,像他這樣罪孽深重的惡人,依照官方的說法,竟是一片空白。
在他走的前夕,我們父子間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談話。最後才說出真心話。他也不是那麼喜歡當黑幫老大,這次真被關起來,才找到一個好理由。
"還有一個好幫手?"我輕描淡寫的問。
他的臉紅了。這個叱 風雲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臉紅,有關單位果然幫了他的忙,要解散一個作祟多年的組織,是得讓更有力量的後台來幫忙不可。
我並沒有完全原諒他,畢竟,他所做過的,已經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但他能夠後悔,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諒。今後,他將面對的是自己的良心。
他帶走了蔡叔,佳雯,和一些跟了他數十年,怎麼也不肯走的家伙,到澳洲去耕田種地,養牛養羊。
對于這些曾是社會大毒害的人們,這可能是個最寂寞的結局。
但也是最好的。
轟轟烈烈地在第一線上成仁,已經是過時的神話,畢竟,成為一個死人還會有什麼樂趣?
秋天過了,潭邊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小李不顧我的反對,硬是造起了一個大壁爐,每天光為著升火添柴,就要忙個好半天,但他樂此不疲,因為無雙喜歡。
我反對的理由是空氣污染,不能堅持的理由是少數服從多數,連無雙肚子里的小生命算起來,他們共有三票。
佳雯留下了小李這麼個禍害下來,可真是照應我。
可是我也沒處找她算帳,她到澳洲第二個禮拜就不見了。
這在意料之中,她好高騖遠,教她去澳洲種田,她豈會甘心,更何況她的黑暗大業才剛剛開始,怎麼可能這樣說算了就算了?
無雙比我還擔心她。
"她幫了我們大忙。"無雙說。
"我知道。"我輕輕擁住無雙。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攬愛管閑事,我跟無雙不可能會在一起,。佳雯顯然脾氣大心眼小,但對我這個做哥哥的,實在是沒話說。
然而不論我們是感激她還是恨她,都幫不上她的忙,她自己要往黑里走,我沒能耐把她硬抓過來朝向太陽。
裴俊榮也沒去找她,他在信里跟我說,"如果見到你妹妹,多擔待她一點,好好照應她。"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直至此時,我方能明白一個做父親的人,的確對子女有天生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