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一切都推在我頭上,"我也不高興了。老頭子喜歡干什麼勾當,跟我有何相干?
"那我索性告訴你清楚一點,你這個蠢貨。秦無雙的醫生向爸爸報告她有了你的種,他就立刻興沖沖地趕回來,現在倒好,保住了小的,倒賠上老的"
"他——早知道?"
"當然知道,只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無雙的醫生認識他?"
"是我們安排的人,怎麼不認識?"她白我一眼,"你以為她失蹤的那幾天是出國去了?見鬼,她是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嚇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我們動作快,用不著秦查理動手,她自己也得去跳海。"
"秦查理對她做了什麼?"我只覺得血液又往上沖,可憐我老被這麼折騰,遲早要得高血壓。
"秦查理把她送到花蓮去,預備在那里找個密醫給她墮胎。"
"她肯?"
"就是她不肯才被送回來,可是秦查理預備硬來,他安排了醫生,第二天就動刀子。"
佳雯說得驚心動魂。
我出了一身冷汗。天呀!我到底對秦無雙做了什麼?我愛她,但是我的所作所為卻沒有一樣不是害了她,我真希望從未遇見過她,沒有給她帶來這樣多的痛苦。
我丟下在那里嘮叨個不停的佳雯,去敲秦無雙的房門。她坐在床邊,眼觀鼻,鼻觀心,可憐她從前多麼地風光,如今落到這麼狹窄,簡陋的狗窩,絕非蓬蓽增輝,連她自己的光彩都減半,我站在她面前,一下子又失去了勇氣。
小李站在窗口跟我扮鬼臉,我狠狠瞪他,他才訕訕走開。這個王八蛋,我心里罵,他什麼都知道,卻偏偏等著看我笑話。我的人緣真那麼差嗎?
"無雙!"我走過去,"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她坐在那兒,非常的端正,也非常的冷漠。
"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我還沒說完,窗口又換了一個人站著,這回是佳雯,我怒視她,她這才大笑而去,我用力關上窗。
秦無雙抬起頭來,一雙眼楮黑白分明,無悲無怨無憎。
我不能直視那一雙眼楮,不自覺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對不起!無雙"我這一生從未像這一瞬間覺得自己這樣不對過。
她沒有動,沒有說話,任由我把臉放在她的膝蓋上,然後有溫暖的液體滴到我的脖子上。我不敢動,她柔細的手覆在我的發上,那種感覺亦近幸福,我側過頭,如果再靠近些,我可以听見我孩子的心跳。
不論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都是一個新的生命。
充滿了新希望的生命。
我哭了起來。
律師替我做第四次申請時,居然準了。
小李教我穿西裝打領帶去參見老頭子,佳雯卻命令我上電視。
"你要面對觀眾,爭取同情。"她教導我如此這般雲雲,尤其是記者問我兩岸關系法時定要據理力爭。
我都三十四了,還要扮演苦兒流浪記,未免太慘了吧!我告訴她觀眾多半是愚昧的,而且只同情女人。
"你去比較合適,你是女的,又未成年,最符合同情的條件了。對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項,人人都會可憐不幸的私生女。"
佳雯用無線電話機敲我的頭,用花瓶扔我,用她所有知道的髒話罵我。
我為了不上電視,做什麼都可以。上一回我接受了一次訪問,扯出來的麻煩到現在還沒完沒了。
佳雯押著我去會親,小李陪無雙看家。她現在肚子愈來愈大,我昨天趴在她肚子上听,听見了小家伙在里面拳打腳踢,他非常不安分,這也是必然的,它有乃祖父的遺傳。
到了看守所,佳雯不敢進去大團圓,條子最近在找她,人怕出名豬怕壯,她也有罩不住的時候。
依我們在外頭的猜想,裴俊榮這種人被關起來,一定是受了大罪,不料他反而比以前胖了許多,氣色也更好。
看到我時,他顯得十分激動,即使我們中間隔著層玻璃,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震動。
"孩子——"他的雙手緊貼在玻璃上,仿佛只要那樣做就可以觸模到我。也許他是真的愛我,但那只不過是中國人對長子的另眼看待,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喜歡我嗎?
我從前一點都不愛他,更別提喜歡,可是,在我親身制造了一個生命後,我對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爸爸,你對今後有什麼打算?"我問。
他笑了,笑容中有一些蒼涼,有一些我不能了解的東西。
"我想知道。"
"孩子,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的心跳了起來,從沒跳得這麼快過。我听錯了嗎?還是他——在敷衍我?
"爸爸老了!"裴俊榮說,"如果爸爸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還來得及改嗎?"
我的手掙扎著不肯伸出來,但最後還是貼到玻璃上,和他那只大手疊在一起,就那麼親密的重疊在一起,像被粘住了樣,再也抽不回來。
出了看守所,我的眼眶還是濕的。
一個家伙突然竄了過來,舉起照相機就拍。我伸手就打,可是一粒小石子飛彈上來,把我的關節打得發麻,那家伙順利地拍成了照片。
我掉頭一看,扯我後腿的是佳雯,她坐在汽車里,手里還拿著一把彈弓。
"我代表《大光時報》。"那小子滿臉是笑,遞過來一張名片,"是不是可以請教您幾個問題?"
我不回答也不行,佳雯的彈弓還瞄準我,若我不動,她說不定還有更厲害的武器。
這下可好,全世界都要知道我就是大毒梟的兒子了,還是獨生子。
我上車時,只想把佳雯的頭自她頸子上揪下來。可是我的手出賣我,被打中的地方到現在還動不了。
"是你把記者找來的?"我問了個奇蠢無比的問題。
她果然不止找到一個,車子直接開到電視台,我要中途叫停都不行。
電視台比剛才的"街頭展覽"要隆重的多了,正正式式的圓桌訪問,還有人試圖在我臉上擦粉。
"你胡說些什麼?"下了節目後,佳雯破口大罵,"我教了你半天都是白教了。"
我要他們把我爸爸放出來,這有與她的指示沖突嗎???
"可是你的父親是清白無辜的呀!你為什麼有話不說呢?"她不滿地擰我的鼻子。
清白?無辜?
裴家除了門口的兩只大獅子,其他清白的人尚未出世。
回到家,無雙會在院子里織毛衣,孩子的出生將在冬季。
我喜歡冬天,我也是在冬天出生的,冬天生的孩子性格比較溫和,至少這是一個準父親卑微的願望。
無雙听到船聲,從工作中抬起頭,眼光非常的溫柔,自她做了準母親之後,她變了,似乎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秦無雙了,但我比較喜歡她這樣,所謂嫁雞隨雞,她——是我的女人,是我孩子的媽媽。
"爸爸怎麼樣?"她放下毛衣,站起來到碼頭迎接我。
"他還好。"我擁住她,親了她的臉,她的身體溫暖馨香,就像她給我的感情,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從敢想像一旦失去了該怎麼辦?
"小家伙怎麼樣?"我扶著她坐下。
"動得厲害!"她用手撐著腰。懷孕對任何女人都是吃力的事,但她從沒叫過一聲苦。跟了秦查理那幾年,恐怕再苦的事也遇到過。佳雯曾私下問過我,會不會計較她從前的事,我回答不會,佳雯不肯相信。她當然而信,她沒有愛過,關于人生,她知道的還真不多。
"爸爸問我,孩子將來叫什麼名字。"我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只有傻瓜才計較過去。任何一個要活下去,也要帶著他的伴侶活下去的人,應該把眼光放在未來,我們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