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臨盆的那個晚上,事情並沒有任何征兆,一整天她都好得很,醫生說她的預產期是三天之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準備。
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小李一個人在忙,他現在娘娘腔得要命,從找醫院到買小孩的衣裳,玩具都非常有心得。有天我正吃早餐,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個大塑料鴨子給我看,我以為是什麼好東西,結果是嬰兒便盆。
"你真是個奇花異果。"我對他皺眉。
無雙問我奇花異果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像我這樣愈來愈受到肯定的藝術家,不能說粗話,下次我再說這四個字,她要知道我講的正是"怪胎"二字。
小李在這個晚上一點也沒閑著,抱著本《嬰兒與母親》在看。他那津津有味的樣子,別人會誤以為他要生孩子。
我在打石頭。這是我第二次展覽的作品,實在也不比生孩子簡單,無雙最用功,她扶著肚子走來走去,腿上縛了個碼表,醫生說要日行萬步,她還當真,少做了一點運動便悶悶不樂。
我們一家子和樂融融,遠處卻突然傳來槍聲。我以為是放鞭炮,但只見小李立刻放下書翻身出去,剛才表情還很慈祥的臉上露出了凶光。
槍聲不止一響,接二連三的打破了黑夜的寂靜。
無雙受到意外的驚嚇,陣痛提早開始,我用手表替她計時,如果符合醫生所囑咐的標準,就立刻送她去醫院。
小李到後屋去了一趟,再踅回客廳,要我在家里守著無雙︰"我出去看看。"
我見他腰里鼓鼓的,知道他還是沒有听我的話把槍處理掉,但也沒時間責備他。無雙痛得連冷汗都冒出來,把我弄得手忙腳亂。
小李去了很久卻沒回來,無雙卻愈叫愈厲害,不能再等了,非馬上出發不可,我急得要命,趕快到碼頭邊去叫他把船劃了回來,一出了院子,就听見水里有東西往岸上游。
"誰?"我心中駭然,大喝一聲給自己壯膽。
"是我。"那聲音很微小,但居然是佳雯。這麼冷的天,她掉在冰冷的水里掙扎得盤疲力竭,我沒法子也跳進水里,把她拉上岸。我凍得發抖,上岸後,正要開口教訓,經路燈一照,這才發現她上上下下全身都是血。
小船這時也回來了,小李急忙幫我把佳雯弄進屋。
"出了什麼事?"我問佳雯,但她緊閉的眼楮,非常的蒼白虛弱。割開她的衣裳,她的傷口在心髒附近部位,離要害不到三厘米,血大量的往外流,像破了的水管。我不忍心看,難過得別過了頭。
小李比我鎮定,他飛快拿來毛巾和醫藥箱,替佳雯止血,但我懷疑他是徒勞無功
"人呢?"佳雯張開了眼楮問。
"死了!'小李回答。
"幾個?"她又問。
"兩個。我看得很仔細,不可能有活口。"
佳雯滿意地閉上眼楮,可憐她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
"你殺了人?"我大吃一驚,"你瘋了。"
小李用眼色示意我別出聲,免得驚動無雙。我回頭望了一眼,無雙陣痛剛過,正忙著深呼吸,什麼也沒听見。
"她殺的是誰?"我問。
"秦查理和紀梅子。少爺,他們回來了。"小李深深地看我一眼。
"你——早知道?"
他點點頭。我看到他腰里的槍,心里涼到底。難怪他不把槍繳回去,秦查理模進來,干掉我和無雙的機會是五十對五十,而我們不可能贏,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佳雯會做了我的守護神。
佳雯在這時,申吟著︰"水……給……我……水……"
小李去倒給她,我發現她全身顫抖,跪下去,將她整個抱在懷中。"振作點!"我鼓勵她,"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我會好,一定會好的。"
她對我笑了笑︰"騙……人。"
我無限心酸,喉嚨里一陣哽咽。
"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我罵她,罵著罵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裴家最後的一個男人,會以鮮血與生命來贖裴家的罪孽,沒有料到,竟會是佳雯……
"告……訴你……一個……秘密……"佳雯的手無力的摟住我的頸子,"我……不是……你……的……妹妹,是……爸……爸……在高……雄……碼頭……撿來的。"
"不要說了,養點精神。"我對她吼。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的皮膚像冰一樣冷,嘴唇沒有了顏色,但眼楮竟異常的明亮,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我……愛……你……從第一……次……見到……就……我……報歉……一直……對你……那麼……凶。"
我傻傻地看著她,腦中一片空白。
"吻……我!"她看著我,眼中那出奇明亮的光輝一點點在褪,一點點在褪。
我們的船才到彼岸,佳雯就在我懷里斷了氣。她去的時候,我的靈魂與身體同樣震憾。她只有十七歲,對會生還不了解,對生命還沒真正享受過,但是,她就這麼樣的去了。
留下一個我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真希望我們不曾遇見,真希望初次見面時那個偷去我錢包的女阿飛,沒有再出現過。
我松開了被她緊握的手,異常冷靜地把她交給小李,然後扶著無雙上了等候在那里的救護車。一路上,她發出駭人的嘶喊聲。
在我的生命公式里,一切活著的最優先。
無雙在黎明時陣痛達到了最頂點。我站在待產室外,听見嬰兒呱呱的啼聲驚走了所有的黑暗。
"恭喜你,是位千金。"護士小姐探頭出來對我說。
我木然地看著她。
就在這黑夜與清晨的交界點,一個生命逝去,另一個生命誕生,就像蜘蛛百合一樣,它們綻放,它們凋謝,它們在這個世界來與去,只有花朵與生命,是永遠不朽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