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怒氣沖沖的回家,一整天都不能平靜,到了夜半才醒悟,其實白白去逛了次花園,也算不得是什麼了不得的損失,何必小心眼。
正預備入睡,遠處水面上馬達般"卜卜卜"地響,心里動了疑,打開窗戶,果然是般來了。船頭高高挑著一盞燈,一個人影站在燈下,一手扶著燈柱,白衣裳一飄一飄,在水中蒙蒙的霧氣里,不由要讓人大為傾倒,就算是傳說中的鯉魚精,風情也不過如此。再凝神細瞧,這下子心髒差點兒也跟著跳出來。唉呀呀!這不就是秦無雙嗎?心里立刻就原諒了她。
船靠了碼頭,我趕上去接她下船,那雙手柔若無骨,滑女敕得不像三十歲的女人。
船夫把船開走了,"卜卜卜"的聲音遠去,水面上逐漸又恢復了寂靜。
"這里很好!"秦無雙站在路燈下瀏覽著四周。如果她白天來,準會以為此處是難民營,但現在經過夜的化妝,倒也別有情調,曾有夜游客誤會是水上啤酒屋,一定要掌櫃的倒酒來。
我請她進屋坐。她看見了屋前的蜘蛛百合,竟然有些動容。
"你種的?"她問。
"野生的,這種花是野生的。"
她笑了笑。
"如果種在盆子里,就不算野生。"我畫蛇添足。
她這下才算真正笑開來,兩排晶瑩的貝齒像珍珠般閃爍,令人萬分迷惑。
她深夜到訪,不會只是為了喝茶,但我們也只是坐在我親手釘的那些木桌椅旁喝茶,別無他事。
"總該要發生點什麼事才好。"我心里的小妖精不斷地提醒我。
我不扮演登徒子是有原因的。出了任何狀況,楊寶發第一個掐死我。他花了太多的錢在我身上,才讓我從一個無名鄉下人變成一個藝術家,我栽跟斗就是陷害他。
到了十二點正,我看看表。秦無雙正若無其事地欣賞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她修養這麼好,我也沒辦法趕人回家。為了招待嘉賓,拿出了跳棋盒子。通常我一個人待在這個荒島上,是左手和右手下,讓左手把右手殺得片甲不留;今天有了伴,倒可以試試看面壁了這許久,武功是否有長進。
秦無雙沒有笑我一大把年紀還玩兒童游戲,也並不輕視那盒廉價棋子,聚精會神地同我下棋。
連下了五盤,我們都幾乎是平手。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有圍棋比賽、國際象棋比賽而沒有跳棋比賽,可見得這種招待多麼的不得體。
秦無雙拿出煙盒,燃起一根,悠悠地吸著,眼楮望著窗外出神,不曉得想到什麼地方去了,然後她熄掉煙蒂,站了起來。
我幫她披上披肩。
已過了午夜,碼頭不會再有船來,我問她乘摩托車可好。
"總比游泳要強!"她幽默地說。
我實在無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秦夫人這般隨和,直到她上了我摩托車後座還覺得像有做夢。我沒有使勁擰自己大腿一把,我怕這是夢,更怕夢要醒。
從潭邊的另一條小路繞過山,得花半個鐘頭才能接上大道。山風習習,各種聲音,別說是個尊貴的秦無雙,就算是大男人也會心里發毛。
"怕不怕?"我問背後的秦無雙。
"怕什麼?"她漫幽幽地問。
念書的男孩子有一招專門嚇唬女孩子自動投懷送抱,這時節小妖精又在我心底作祟,不斷教我祭出法寶一用。我怎麼敢?遂努力抗拒之。
"這地方難道有什麼古怪?"秦無雙又問。她太天真爛漫了,以為我還真不想嚇唬她。
我告訴她,此處是著名的濫葬區,只要買不起陽明山公墓,或是金山風景園,都可以隨意來此。
她的反應出乎意料︰"人反正都會死的。"
大殺風景了!如果早十年,這種潑冷水的馬子(女孩子)再不會有人約會她,但此刻,大有安定作用,待會兒送走了她,我還得獨自回來哩。
"冷不冷?"我又問。
她不說話,只是把臉頰靠在我背上,緊緊地貼著。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回答更刺激的?
我想我真是在做夢了。一位高貴的白天鵝突然降落在癩蛤蟆的面前,簡直要把癩蛤蟆駭的半死,而她的暖氣與香氣不斷吹進我的背脊。
我動了疑心,不曉得她是不是在引誘我。
也許我該把車子騎慢一點,好讓她更有機會施展。
我是可惡的小人,利用這等時刻佔女人便宜,還想入非非。
車子到了大路上,白色的勞斯萊斯如同鬼魅般停在那兒,穿戴著全套私家制服的司機立刻打開車門,在茫茫霧氣中,秦無雙飄然上車。
我只覺得悵然若失。我最喜歡車子涂成才式電鍋的這種白。
第二天我早早去畫室報到,秦無雙坐在玻璃畫室里,聚精會神地畫著一朵蝴蝶蘭,技巧嫻熟,氣韻橫生,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抹鮮黃的油彩,如雲的長發束了起來,更顯得那張小臉嬌俏妍麗。
我站在一邊看她畫,看光線從密如茂林的綠葉植物中映下,無數小圓點光彩晃動著,映得她也像畫中人。
中午我們一道用餐,全套繡花的瑞士台布、閃亮的爭器、巴卡拉水晶杯;菜卻不中不西,明明是上好的鵝肝,上頭竟灑了姜絲,但口味還真不壞,可以說是齒頰留香。那道菠菜更奇怪,淋著南瓜子油卻拌了點核桃糖蜜,倒也十分甘脆。最美妙的是彩虹百匯,香甜可口中看又中吃。
秦無雙吃得不多,只略略沾唇而已。餐後她說失陪,我看她換過衣服出去,高貴矜持得似乎守全忘記了昨夜的到訪。
也許,我也該忘記!那很可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我做速寫時,梅子跑來陪我,為了表示友善,嘰嘰喳喳沒一刻安寧。
我把草圖揉成一團。
如果僅是塑個普通肖像,那很簡單,我甚至可以把她塑得像天使,像仙女,但那跟畫電影明星的看板有什麼不同?
梅子看我撕紙,立刻道歉︰"對不起!"眼光驚悸得像小鹿。
當初她在大學里,想必也是風雲人物,結果進入社會發現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沒人要看當年的風光,要混得住總要拿點真本領出來;如今屈居人下,得處處看主子臉色,如果妨礙了我的工作,她會落得里外都不是。
"沒什麼,我心情不好。"我訕訕地站起來,如此失態,還是頭一回當著別人——從前沒機會,因為老是一個人。
離開秦府,我直奔畫室,不知道為什麼,心里很委屈,只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夜里,又听見小船"卜卜卜"的響,我打開窗子,一抹白霧似的人影立在船頭。
大概真是鯉魚精來了。白天在秦府里的那個才是真的,這個是假的。我掩起窗,正忙著穿衣服時,秦無雙自己上了岸。
她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船遠去時,過來敲我的窗,姿態非常頑皮。
我想告訴她沒人在家,但還是把門打開,才板起臉,一看見她就冰消雪融了。
"嗯?"她側了側頭,似乎在問為什麼不請她進去。
我請她上坐。
反正是來下跳棋的。我垂頭喪氣地把棋擺好,為了表示誠意,請她先走。
她笑了笑。我不由自主的握住她柔軟的手,竟一下子紅了眼楮。我對自己的反應十分震撼,竟膽敢對秦夫人如此造次,可能真得自行了斷才能解決。
她沒有抽回手,只是對我笑。我糊里糊涂地抱住她;等真抱住了,腦袋中"轟"的一聲,猛問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可是又舍不得這麼放手。燈下的秦無雙,美得疑幻似真……當我清醒到能了解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時,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正擁著她,瘋狂地做著所有我能想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