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做了件最不羅曼蒂克的事,我筋疲力盡地睡去。
清晨醒來時,我迫不及待地翻過身想抱住她,但撲了一個空。拉開窗簾,晨霧中,小船正載著她離去,我只來得及見到她的背影,那石雕般清冷又寂寞的背影。
"秦無雙——"我無聲地叫,玻璃上立刻蒙蒙一片。我用手指抹去那霧氣,小船已沒入水心的霧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跌坐在床上,夜里的情景一幕幕地浮了上來,讓我喘不過氣。
怎麼可能呢?我跳下床。昨夜的殘棋仍留在桌上,還有兩杯已冷的茶。那麼,是真有人來過了?真的是秦無雙嗎?我用雙手捧起了她喝過的茶杯,讓那冰涼的感覺安慰我滾燙的額頭。
再到秦府的玻璃畫室時,梅子正試著用2B鉛筆描繪一片葉子。當我走近,她跳了起來,捂住本子不讓我看。
我不是特來看她不成熟的寫生作品。"夫人呢?"我近乎粗暴地問。她不能每次都這樣不聲不響地把我撇下,我畢竟並非午夜牛郎。
"夫人出國去了;難道你的經紀人沒通知你?"梅子詫異地問,"你實在應該裝個電話,我們聯絡起來太不方便。"
我並未祈求能再見她一面,但發現自己成了玩物,非常地吃驚。
她竟一走了之。
我大口喘氣,這下算是服了她。
"你怎麼啦?"梅子慌慌張張,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我,搬椅子要我坐,又喊佣人倒冷飲。
我坐下之後,氣還是不能平。
"夫人出國怎麼不帶你去?"我把氣出在梅子身上。
"先生和夫人二度蜜月,我去做什麼?"她啼笑皆非。
丙然是找我消遣的,要去二度蜜月還到我那里過夜,太好笑了!
"我叫佣人開午飯給你吃!"梅子見我的臉都氣黑了,立刻二十個指頭抓癢——加倍伺候。
還吃什麼飯!也罷!我長嘆一聲,就算給作耍了又能怎樣。我是個男人,橫豎並不吃虧。兩個人開開心心地玩過,各分東西,誰死心眼是傻瓜。
"你上哪能兒去?"梅子是下定決心要纏著我。
我甩不月兌她,只她帶她去畫廊。
癟台小姐見我有美女同游,非常好奇地望過來,偷偷地跟我擠擠眼楮。
我也跟她們擠擠眼楮。有回我听見她們在後頭談我,說裴文這小子第次都獨來獨往,到底是真HOMER,還是假瀟灑?另一個說,會咬的狗不叫,那個裴文絕不是省油的燈。第三個接口;那就怪了,我們畫廊里個個如花似玉,沒一個丑八怪,怎麼也不見他來約會咱們?
那回我沒听完就走了,天呀!憑她們那副德性也配稱如花似玉,嚇死我了,光看臉蛋當然還是不錯,可是說起話來張牙舞爪,做起事來吃干抹淨,躲都來不及,怎麼敢白白地送死。
我跟楊寶發談金錢大事時,梅子倒很識相,避出了辦公室,到畫廊里逛。
不久之後,我跟楊寶發結了帳出來,發現梅子已經跟那幾個八婆交上了朋友,正在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原來梅子在秦府有條熱線電話,但要晚上八點鐘以後她才有空接听。
八點,意思就是說那是秦無雙休息的時間。
誰也不會知道她在午夜偷偷溜出來會我。我心里一陣說不出來的怪滋味,既酸又苦還有點甜,像檸檬汽水加黃蓮。
或許,每個被秦夫人看上的小白臉都有種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怎麼啦?"梅子過來搖搖我,"失魂落魄的。"
她那親昵的口氣就像是我的情人,畫廊的女孩子們會意地望著我笑。
梅子開車送我到潭邊。
"怎麼不說話?"她熄了火問。
"謝謝!"我開了車門下去。
"等一等!"她按住我的手,熱情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不請我去坐?"
"那個鬼地方?得了吧!"我搖搖頭,"跟難民窩一樣。"
任何人都不應該貶損自己。其效果是梅子一下了渡船,四處望望,說了句︰"很好嘛!"
好個大頭!我任她在外頭游逛,待我再自里間出來,只見窗明幾淨,原先的破紙爛罐子一概失蹤。
"這這這——"我望著她大小姐左手執畚箕右手拿掃帚,腰間還系著圍裙的德性,一時啼笑皆非,"這是做什麼?"
"打掃呀!你不注重衛生會生病的。"
哦!是嗎?我今天是招誰惹誰了?要這個管家婆來找我麻煩?
"呀!你有跳棋呀!"說著,她就要去動那盤殘棋。
"別動!"我大喝一聲,把她嚇得小臉發白,一雙烏溜溜的眼楮在眶里轉,馬上就要掉下來似的。
"我們別下跳棋,打撲克好了。"我最害怕看小媳婦樣兒,立刻把聲音壓低,把兩頰的肌肉動了動,撐出一個笑容來。
"嚇我一跳!"她拍拍心口,解掉圍裙,刷刷地洗起牌來。
我心不在焉地跟她打蜜月橋牌,玩到最後居然少了一張,怎麼找也找不著。最後我們放棄不找,反而掏手帕時從我的口袋里掏了出來,可見得我的心不在焉。
我正在犯疑,她馬上說︰"我不吵你,你只要給我紙與筆,教我怎麼畫就好了。"
我拿給她紙與筆。其實不管她是乖還是吵,只要屋子里多了一個人,我一樣有壓迫感,再也無法自由自在。
"我要畫蜘蛛百合!"梅子跟在後頭說。
我告訴她,想畫得好,唯一的秘訣是——
"是什麼?"她睜大眼楮問。
"畫,不停地畫。"
她真的坐在那里畫了。我回到屋子里對著殘棋發呆,反正這局棋是下不成了,我一橫心把棋子全抹平,塞進格子里,從今後,再也不下跳棋。
走進浴室,我用冰涼的水從頭沖到腳。我要忘掉秦無雙。這個可惡的女人,她認為我好欺負,跑過來玩兩下子,又棄若敝,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忘掉這件事。
沖過涼舒服了,我光著上身走到畫室,正預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只見梅子吃驚地看著我。
"你,你——"她結巴著嘴,我再大的靈感,也被她攪和掉。
我瞪她一眼,撲克工具箱里重拾起斧子和錘,走向前兩天才運到的一塊觀音石前,石里孕育著一個精靈,藝術家最大的任務就是將那個在石里掙扎了千萬年的靈魂釋放出來。
"你用手工敲?多慢!為什麼不用電鋸?我看過人家廟里刻石柱,都是先用電動工具打粗胚,省事又省力。"梅子立刻說。
我不理她,繼續大力地敲,相擊的火光中,碎片如雨點紛紛落下。梅子驚叫一聲逃開了,一個大破片不偏不倚地飛擊到我膀子上,登時割開一條口子,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來。看到了血,我心里反而暢快些,敲打得也更有勁了,把所有的忿怒與生命力全暢快的擊出。
"你受傷了!"梅子笨拙得想替我止血,卻被我一把推開,虎虎生風地用力擊著,一直擊到筋疲力盡。
梅子呆在一旁,以驚詫又崇拜的眼光瞧著我。
我看看自己,一身的灰塵,發須皆白,是貨真價實的野男人了,也不禁為之失笑。
坐下後,梅子立刻送上熱毛巾給我擦臉,體貼地說︰"我泡了茶,馬上給你端來。"
喝過茶,我才曉得餓,可是在這節骨眼上,我實在不願自己從工作中走開。
聰明的梅子猜中我的心事︰"你在這里休息,我過河去買點吃的東西。"
我老實不客氣地坐在那里等吃的。梅子半個鐘頭後回來,提得大包小包,我狼吞虎咽了一番又開始工作,這一做就做到了天黑。有人"啪嗒"一下把燈扭亮了,我才驚醒,回轉過頭,梅子遠遠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