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有一種人,不接受世俗的拘束,也不把禮教看在眼里;我行我素,自有主張,如果把他們放進框框,他們會覺得生不如死。
這種人,層次高一點,才氣多一點的,叫做藝術家;而始終無法提升自已的,就是流氓;如果連做流氓的指揮都缺乏的,就只能當混混。在這個由大多數晉通人所組成的社會里,不普通的人,有的飽嘗白眼,有的備受禮遇,各有際遇不同,至于能堅持多久,時常得受到考驗。平常人的生活里,是容不下這種人的,而這種人勉強過了普通人的生活,「壯志盡消」,是福是禍,真的很難說。我們所得到的,是靠自已的能耐、自己的選擇,是起是落都不能抱怨。
在我從事報導文學工作時,跑遍台灣全島,在高山在海洋在城市在鄉村,曾遇過各色各樣的人,企業家、學者、騙子、流氓、藝術家……當我窺看他們的生活及內心世界時,我得用最巧妙的角度才能在短時間內得到我辛苦爭取來的。在這種時候,也往往因為一種微妙的感覺,會過于接近而被卷入漩渦,但我始終謹守原則,站在邊緣,並不越界一步,只作觀察及紀錄,除了體會與思索,不批判也絕不參與。《野百合》,寫的就是他們的故事。
第一章
第一章
秦夫人親自送我回家。
我並非未曾親近過美女,但見過她才知道什麼叫做閉月羞花。伊正當花信年華,冰為肌膚玉為骨,一身飄飄欲仙的印度絲衣裳,笑起來讓人收不回視線;白如春蔥的手指上套上套著顆十全十美的祖母綠,可說得上是風華絕代。
如果有人見到我坐在這輛有活動折篷的VWRabbit,並有佳人在側,會羨慕得眼珠子都迸進來。
若再知曉秦夫人是我的主顧,更會嫉妒得再三咒詛一-裴文這小白臉好大的運氣。
不過千萬別誤會,吾人絕非午夜牛郎,服務的範圍只限于替她塑像。
我的職業是藝術工作,說好听點是藝術家,說通俗些是搞雕塑的,秦無雙是電子大王的夫人,家中有金山銀海,丈夫疼愛有加,台北車載斗量的藝術家,不知為何偏偏選中我。
上個禮拜,我開首次個展,畫廊的宣傳做得十分轟動,把我三腳貓的功夫譽為畢加索再生,除了包下藝術雜志的封面封底,還創風氣之先包了電視廣告,當然這是藝術活動不能太俗氣,所以買的是文化節目,由藝壇聞人鮑信江做20分鐘的專訪,可說是出足了風頭。雕塑展開幕時,又安排了部長以上的高官前來捧場,非常盡力。
秦無雙是在展覽第三天由秘書陪同,旁若無人地走進來的。我眼拙不識得貴人,畫廊經理卻立即向我丟眼色,然後趨前招呼。
她逛了一圈,大致瀏覽了一番,才開始駐足細看,最後選了最大的一尊——月下浴女,開的是支票,龍飛鳳舞簽得一手好字。
我心里有個小妖在哼唱——管她真懂還是假懂,只要肯花錢就是好主顧。
她下了定錢後,要求親見雕塑這本人。
我只好過去,她淡淡地說︰"裴先生有空嗎?我想請你塑一尊像。"
我答︰"有任何業務請找敝人經紀人接洽。"
她微愕,想必是從未踫到過窮藝術家還端架子的,大開了眼界。
我的經紀人楊寶發八面玲瓏地把話接過去。秦無雙出的價錢很高,他立刻答應,而且將日期排在第一優先。
秦無雙預付了五十萬元,算是訂金。
我呆坐一旁,沒事人似的听他們談錢,心里想,也算是苦盡笆來,有經紀人真好,再也不是無名藝術家,再也用不著雙手把自己捧上去零售賤賣。
秦夫人和他說完,又以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出去了,但臨出大門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轉過頭來,那表情並不失她的高貴風度,卻的確是艷色無雙,害得我心里好一陣不自在。
今天早上她又來看展覽,再親自送我回去,親切和氣得讓我受寵若驚。過了半月,展覽會風光地閉幕了,秦夫人喊我去報到。
秦家派車來碼頭接我,車里全套柚木羊皮,附有電視酒吧,這等排場我益發地正襟危坐以表敬重。藝術家也是人,越有藝術修養就越知道錢的好處。
秦府在仰德大道上,光是私家車道就有百多公尺長,坊間傳聞秦府連自來水龍頭都是純金打造,雖是以訛傳訛,但也可想見其豪華之一斑。
今天得以窺其堂奧,果真名不虛傳。進來這座同居,就如同闖入了蒙兀兒王朝的某座花園,古典式的別墅有高高的石階,氣勢十分宏偉。階下有座海豚噴泉,更是杰作里的一顆明珠。
我懷疑秦家既有這樣高的鑒賞力,還要我這種三腳貓來湊數做什麼!也許他們本月份的節目表要更新娛樂內容,需我假冒畢加索的渾人來逗樂子。
秦夫人在樓上跳芭蕾,這是她的晨間體操,由秘書紀梅子陪我聊天。
梅子身材嬌小,性情活潑,笑起來聲音像一串銀鈴,十分好相處。她引我四處參觀。我最感興趣的是那座玻璃畫室,全是綠色植物,或攀或爬或吊或掛,蓊郁蔥籠,各式各樣像個叢林。
有一叢開白花的植物,被種在考究的西班牙漿釉廣口大深缽里,看起來異常名貴。
"這叫蜘蛛百合!"梅子得意洋洋地介紹,"是夫人最喜歡的花。"
紀梅子如果稍稍通曉園藝,會知道這花其實很賤,在我鄉下的畫室附近野地里,開得一叢又一叢,根本沒人理睬,供在這里有如眾星捧月,倒也別有番氣派。
"夫人從前也是學美術的。"梅子想到什麼似的說。
"哦?"
"但她只讀了兩年就支了法國,結婚後才回來。"
我沒去過法國,即使有錢也不會去。我立志做土著畫家,一輩子坐井觀天。
這或許是我唯一能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地方。
梅子陪我足足聊了一個釧頭。秦無雙還在擺架子,我決定離開。藝術家在當今的社會地位畢竟與古代弄臣略有不同。
"夫人就要下樓了,"梅子急急地說,"你走了,她會怪我。"
她那張嬌俏的小臉與秦夫人相比也許會大為失色,但已經頗為可愛。我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去逛那座偉大的蒙兀兒花園的建議。
她為了討我高興,不斷地嘰嘰喳喳,把自己的身家敘述得一字不漏,說本來學的是國貿,現在工作內容很簡單,只要跟在夫人後頭遞遞拿拿,如果運氣好混得下去,夫人會給她雙份退休金。
"我喜歡在這里工作。"她肯定的說。
"小女孩在豪門中工作,可以增長見識。"
"不!夫人愛靜,她很少見外人。"梅子說。
我還以為秦無雙前呼後擁,接觸的全是名人,不料她自甘寂寞。
"夫人喜歡藝術。"梅子又說,"她甚至很少說話,跟著她,是一種享受。"
我懷疑地看她一眼,也許她是個撒謊精,為了保住飯碗,四處散播對自己有利的謠言。
她敘述完自己的歷史,開始問我的。听說我在鄉下畫室一躲十年,非常堅持地要來參觀。我告訴她,我住在潭子灣,離公路很遠,要進來得先去碧潭搭船。
她听了更興奮,說就當是去郊游。
有美來訪我並不吃虧,當即答應。
秦無雙到了十一點正,派人來通知改天再塑——她累了。
我坐原車回畫廊。
經紀人引經據典,說我不能毀約。
我告訴他,如果秦無雙要買玩具,市場多的是,千萬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