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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德言走出病房後,那原先的強顏歡笑全不見了,而且步履由穩重而蹣跚,他在長廊上緩緩的走著,那淒楚的背影,就是陌生人看見了,也會想過去問他,是不是在人生旅途中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他忍住了一陣又一陣的淚,可是喘息得愈來愈厲害,他再也不是那個高傲的大畫家,只有這一刻,他才知道,任何肉身在這個宇宙間都是卑微的,都是平凡的。
因為它太脆弱,脆弱到一只輪胎或是一顆子彈,或僅僅是一場驚嚇就會徹底被摧毀。
但也因此而產生了強者!他又喘了一口氣——只有強者才能戰勝一切,夠資格和命運抗衡,因為強者最大的原則就是不管所有的條件多麼惡劣,也要活下去。
慧楓——他在心中輕喊,無論如何,都請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長廊的盡頭有兩個男人站在那兒等他,秦德言走了過去,接過他們手中的一本簿子和筆。
『火葬還是土葬?』其中一個男人問。
秦德言的嘴唇顫動著,但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在火葬的項目上,用發抖的手簽上自己的名字。
男人離去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不住的喘息著,秦倫死前淒慘的景象又回到了眼前。
他遮住了眼楮,往昔孤傲灑月兌的氣概不見了,他像每一個晚年遭受喪子之痛的老人般瑟縮在那兒,雙肩不斷聳動著,同時發出「噢、噢」的哭聲。
生命中突然遭遇到嚴霜猛烈的侵襲時,他一下子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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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不能去看秦倫?』慧楓滿臉狐疑的望著秦德言,有些事情不對勁,是不是?這點她一進醫院就感覺到了,現在,她已經復原得差不鄉,還是不準她出病房,真是奇怪。
『因為秦倫的傷比較重,需要靜養。』秦德言回答得很自然,神態上找不到什麼破綻。
『我不會吵他的。』她真有些不耐煩了,『而且我去看看他就回來,只看一眼就好,我保證!』
『那也不行!』秦德言微一沈吟。『醫生囑咐過。』
『我去跟醫生商量商量!』她坐在床沿開始找鞋子。
『醫生不會準的。』他頗有礙難的凝視著她,那眼光中包含著太多她不懂的東西。
『秦——老師!』直到現在,她還不習慣稱呼他「爸爸」,『我想請您誠實的告訴我,秦倫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比入院時更灰敗,一層可怕的死亡氣息籠罩著她。
『他很好,你安心靜養,醫生答應時我一定帶你去看!』
『是嗎?』一陣冷意由心頭涼起,不知怎麼的,雖然秦德言的態度安祥,神情自然,又是秦倫的親生父親,但她就是覺得他的話有問題。
他——在說謊是嗎?
可是,打死他也不會承認的。
在秦德言的堅持下,慧楓又躺了回去,然而這回她心里已經有了算計。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受得了打擊,她只是再也不能容忍別人欺騙她。
餅了半個鐘頭後,秦德言對她說有要事待辦,就離開了病房,把她交給特別護士。
『我想吃巧克力糖,可以幫我去買嗎?』她問護士。
『那怎麼行呢?』護士陪上一張笑臉︰『我們在當班時不能任意外出,如果被院方發現是要受罰的,這樣好不好?福利社有賣水果糖,我看你勉強將就一下,等秦先生回來——』
『我不要!』她用被子蒙著頭大聲抗議︰『秦老師一不在,你們就欺負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多說了,我問你,你老實說,是不是我肚子里的小孩掉了?』
『那有這回事?你的孩子好得很!』護士一張臉嚇成土黃色。
『不會吧!如果我肚子里有小貝比,我看你的態度不會這樣,我要按鈴叫大夫來問問看,大家都早說實話,也會早點解決問題——』
『好吧!好吧!』護士慌忙的跳過去阻上她按鈴,然後嘆了一口氣︰『真是拿你沒辦法!你現在趕快睡,睡著了我給你去買巧克力。』
『謝謝!』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慧楓裝睡裝得都快真的睡著時,護士這才站起身來在她的床邊看了好半天,確定她是真睡,終於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
慧楓由窗戶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便爬出來,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戴整齊。
『我想探訪一位叫做秦倫的病人,請問他住外科幾號病房?』慧楓盡可能的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來探病的訪客,果然,她成功的瞞騙過服務。
『外科?沒有啊!』服務小姐翻了半天名冊︰『三東的外科病房全住滿了,就是沒一個叫秦倫的。』
『麻煩你再找一找!一定有的!』慧楓急得心跳的好快,她害怕極了。
『真的沒有!』服務小姐很不耐煩的白了她一眼︰『你一定是弄錯了!』
『小姐!請你查查急診室,他是二號住進來的,急診室資料上一定有!拜托!』
『急診室,三號——有了,是有個急診的病人叫秦倫的!』
『那就好!請你查他的病房,看他住幾號。』
服務小姐的視線突然定在那兒,『小姐,你到底是他的什麼人?』
『太太!』
『不會吧?』服務小姐的眼光好奇怪。
『是真的!請你告訴我他的病房。謝謝你!』
『如果你是他太太,那你怎麼會錯得這麼離譜?他根本沒住院,他——』服務小姐用一種錯愕的聲音說︰『他在太平間里。』
第五章
這個世界,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下雪了嗎?好冷啊!再也沒有了光明,再也沒有了希望……
青春的寒意貫穿了睡在醫院藍色棉被中的慧楓,她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所有的肌肉都在這短短的兩天內消失了,而且發高燒到四十一度。
『並不可怕,但是病人似乎放棄了求生的意志!』來替她診治的醫師搖了搖頭︰『除非她能自己振作起來,否則再高明的醫生也沒有辦法。』
『醫生,你一定要救她!我求你!』秦德言憔悴得可怕,一雙眼楮由於熬夜與憂傷過度,已經整個深陷了下去,那樣子,比起十天前的軒昂器宇,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我說過,她要自己振作才有辦法。』
『可是她在昏迷中,你要叫她如何振作,如何自救?』
『醫生不是萬能!』顯然的,醫生也被激怒了,用冷冷的語調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在昏迷,唯有她自己及時自救,才有轉機。』
送走了醫生,秦德言回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把頭深深埋在掌間。他老了!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任何的打擊。
他曾經失去他的獨子,再也不能失去慧楓。慧楓!他低低地在心中叫著,為什麼是這樣呢!天!到底我造了什麼孽?上帝!請你寬恕慧楓,一切的後果都降罪於我……
慧楓!求你醒來!求你快些好起來!
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他抬起臉看著仍陷於昏迷的慧楓,然後站起來,給她換了一個新的冰袋。
自他發現他請的特別護士竟然擅離職守,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他把她們辭退了,親自守著慧楓。
癌視著她的睡臉,他不禁又是一陣悲從心來。造化弄人,是不是?初夏的時候,他在潭邊發現了她,然而,一切就在那個清晨有了轉變,命運的手也從那時起開始愚弄他們……
多麼可悲!他不但喪失了他的獨子,命運還把他心愛的少女變成了他的兒媳婦……現在,連她的性命都要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