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這樣弄人,不僅可悲,還十分可恥。
但秦德言把握起來的拳頭又放了下去,他能控訴什麼?他又能向誰控訴呢?
還有一件事……他頹然的垂下頭,如果慧楓真能如願的醒來,那件事,他該如何向她啟口呢?
***
人事不知的慧楓,正在這殘酷的搏斗中,做著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鐵道上,徘徊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遠方的霧氣中,她听到了嬰孩的啼哭,雖然遙遠,但卻是這樣清晰。
她心中一動,就順著聲音沿鐵軌走了過去,一步又一步的對架空軌下的萬丈深淵膽戰心驚,但嬰孩的啼哭是那樣吸引著她。『我的孩子!』她一邊叫一邊越過障礙,當啼聲愈來愈接近時,她赫然發現有個高大的男人正抱著她的孩子在前面走。
『等一等……』她叫著的追趕,那個男人就是不停,突然,他發現那個男人的背影變成了秦倫,不禁一陣驚喜,可是,秦倫不是死了嗎?一陣徹骨的寒意,使她不禁連打好幾個哆嗦。
就在這時候,秦倫抱著哭個不停的孩子轉過臉來,滿臉的血污令慧楓驚駭得都要昏過去了,秦倫背過了臉去;繼續往前走,她追在後面叫『把孩子還給我!』但他們已經重新走回濃霧中,哭聲也漸行漸遠。
但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再也看不見任何蹤影了。
『秦倫——』她嘶喊著,遙遙的霧中也傳來了悲郁不勝的回聲。
她發出了悲泣,可是霧也茫茫,路也茫茫,她這才驚覺到自己是站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
腳底下的軌道發出「吱咯、吱咯」地響動,然後一寸一寸的松開,她就這麼眼看著自己在慢慢地墜落,終於愈墜愈快……愈快……
宇宙在急速的運轉中……「砰」地一聲重擊又恢復了秩序。
『她醒了!上帝!她醒了!』一直守在床邊徹夜未眠的秦德言不敢相信的看著她睜開眼楮。起初他屏聲斂氣,唯恐他是渴望過度而產生的幻象,更怕驚擾到她,終於,他確定了,不禁大叫出聲。
那呼聲像悲涼的秋風,聲聲撼著醫院白色的窗戶。
***
濃濃的秋意渲染著環潭的山谷,遍野都是白色的芒花,在秋風中搖曳,遠遠望去,就像是海浪襯著遠處山上台灣楓香的那一片火紅,再和山腰橘子林地的綠交織成一匹錦緞般的顏彩,使蕭瑟的山谷憑添幾分秋興,真是好看極了。
碧綠的潭水靜靜映照著這些美麗的影子,仍是脈脈不得語,只是更清更冷了。
慧楓坐在車里,遠遠看見這些時,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半年前,她在這潭水邊,第一次邂逅了秦德言,那個清晨——改變了她的一生。車子繞過建築在潭邊不遠的公路,終於停在白樓的柳蔭前。這就是她未來的家嗎?慧楓由秦德言扶著下車時,心里一片迷惘。可是,她應該待下去,至少為了孩子。他是她的骨肉,也是秦家唯一的後代。
意想不到的,門口竟出現一個人。
『歡迎你回家!』沈曼丹快步的走過來,擁住慧楓的那雙手還充滿了同情。
慧楓張開口,但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白樓!久違了!越過沈曼丹的肩頭,她的視線停留在那幢潔淨明亮的建築物上,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幢屋子時,是多麼羨慕住在這片風景中的人……
『外面風大,我們進屋去!』沈曼丹牽著她的手,把她拉進屋。
白樓里的陳設依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扇「窗」。喉頭禁不住一陣哽咽,他畫得真好,也畫得真像,許久不見,她差點兒又被騙了。
『我實在該回去了!』吃過午飯後,沈曼丹連打了幾個呵欠,顯然的,她最拿手的黑咖啡也失去了效力。
『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大病初愈,要好好調養,快歇著!』沈曼丹忙不迭的搖手,順手披起了那件和洋裝同色的針織外套,十分明麗可人。
慧楓羨慕的看著她,一上午沈曼丹說了好多大學里的趣事,她默不作聲的听著,本來,她也該會有同樣的機會,只是,她出了那個該死的——意外……
出事之後,她一直不敢回想,可是當沈曼丹走了後,她打開秦倫從前房間的門時,突然一陣百感交集。
『秦倫!』她喊的聲音很輕,輕到只有自己听得見。『秦倫!』她的聲音抖動著,又喊了一聲,『重回到這里,我才發現自己錯了,可是,誰能告訴我,我到底錯在哪里?』
聲音在靜悄悄的屋內翕動著,她一步又一步的向牆上那張照片慢慢走過去,秦倫正在笑著,不知道是想到什麼高興的事情,笑得好開懷。
慧楓嘆了一口氣,和現在比起來,當時認為天塌下來的禍事,其實是可以挽救的,至少不會愈弄愈糟……只是,那時候的她與秦倫都太年輕了!年輕到認為一件暴力傷害,就是永遠的傷害,不但沒有承受的勇氣,更不懂什麼叫做生命真正的意義,而在傷害中任由自己被撞擊得粉碎。
她凝眸含淚的注視那張相片,秦倫依舊笑得十分開懷。那模樣,彷佛仍在享受生命的喜悅。
『我錯了!』她任由淚水滴了下來︰『我們都錯了!』
秦德言站在一幅百號的畫布前面,揮動著畫筆。
如果仔細的看著畫布,會發現那些胡亂的涂抹並不能代表什麼。他這樣已經持續好幾個禮拜了,但即使是自欺,他也要堅持的「工作」下去。這些日子,他發現自己老得好快,若是再和慧楓淚眼相看下去,他怕自己會發瘋。
中年喪妻,晚年喪子,這輩子他可是什麼都嘗到了,現在只有慧楓勉強能算得上是他的親人——唯一的親人,但他們竟彼此回避。若非沈曼丹還常來白樓,這兒簡直要變成死氣沉沉的墓地了。
慧楓經常失魂落魄的坐在陽台上出神,要不然就是不斷編結著手上的絨線,給她將出世的嬰兒添點衣物。
他停下畫筆,走到窗口,連山上雪白色的芒花都凍得灰蒙蒙的了,楓葉也落了,再過不久,冬天就要侵襲到這里……那時候,他再想瞞什麼也瞞不住了。
***
潭水綠得逼人,唯一可以在潭上來去自如的梢公,已經因為天寒而停止了擺渡,所有想過潭的人都得由公路繞過來。
慧楓拉緊大衣的領子,在柳蔭小徑上慢慢踱著,這是她回白樓後頭一回出來,她本來只是想透透氣的,可是不知不覺中,她就走遠了。
也許是水色的關系,踱到了潭邊,似乎比別處更冷,但她仍然往前走,那天早晨,她就是在這兒踫到秦倫的……這個回憶,使她興起了一個新的、幾乎可以說是有些瘋狂的念頭——她要回到那個被暴徒侵害的現場去。
慧楓為這個念頭打了一個冷顫,但她沒有停下來,仍是朝前走。她不能停,她只要一停,就會喪失所有的勇氣。
為了孩子,她必須清除掉所有的陰影。
『孩子是你的,秦倫!他是你的!請你相信我!它真的是你的!』她愈走愈快,最後幾乎變成了跑步。
竹林里陰森森的,初冬的天氣使得一切更蕭瑟,丑陋的往事又回到眼前,她在遠處停了下來,一時之間舉步維艱。
『我走不過去了!』她在心中想著,各式紛亂、恐怖的念頭紛擾著她,她的血液像凍住了似的,腦子更無法思想。
『我在害怕!』她對自己說︰『可是我為什麼要害怕呢?事情已經過去了……不!事情沒有過,它仍在那兒,要等我去奮斗、去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