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是堂堂名震大江南北的漕幫幫主,可否高抬貴手——」
「辦不到。」盼盼話還沒講完,他就急于回絕。「你是我的女人,誰膽敢染指,必殺無赦。」隨著他掌風輕輕擊出,盼盼手中的酒瓶立即應聲碎成一地,香醇的汁液四散橫流。
「唉!白白糟蹋了一瓶好酒,可惜可惜。」盼盼驚嚇之余,還不忘對著濺濕的地面哀悼一番。
「你剛剛不是還想拿它擊頭自盡?」他只是幫她解除「危機」而已。
「我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嘛。」死有重于泰山,輕若鴻毛。為一個瞧不起自己的男人自殺?她又不是腦袋瓜子壞了。「你還不值得我為此走上絕路。」
「是嗎?或者,你根本貪生怕死,唯利是圖,奢望將來有朝一日我娶你。」他這話其實含有試探的意味,只是盼盼正在氣頭上,一時沒听出來。
「倘使我曾做如是想,就讓我天打雷——」豫顥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躍至她身旁,摀住她的嘴。
「你,」她發狠地咬住他的手指。「為何不讓我表明心跡?」
「因為……」我不想听。
豫顥天松開她,雙手負在身後踱向窗囗,面向染上一層金粉,淒美得令人備覺惆悵的庭園。
他也不明白呵!為什麼?
※※※
豫顥天慣常地喜歡站在離別樓頂遠眺湖中的景致。「離別樓」原本叫「攬月樓」,當年他在這里寫就休書交與憶容,並在這里與她惜別,從此攬月樓便成了離別樓。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在西湖的歲月不曾如此詩意又恓惶不安過,直到風盼盼的出現。這陣子,他的心情特別浮躁,經常在頂樓上來回踱著方步,一如此刻,剛湊近嘴邊的酒杯不耐煩地往幾上一擱,無聲地濺上三分之一,他的心抽動了下,是最幽微的那根心弦。
他抽出長劍,劍身在月光下發出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矯捷如他的手。
武官俠客,山野沙楊,稀世名劍總是伴隨它的主人,忠心不二。不像女人之善變。
風盼盼會背叛他嗎?會像六年多前的蘇憶容那樣,讓他黯然神傷,從此將火熱的心塵封起來,過著無愛無欲,宛似苦行僧般的清修歲月?
那年適逢憶容二十三歲壽辰,他老遠由東海帶著三粒夜明珠回來為她祝壽。酒酣耳熱之際,他正渴望邀她共赴雲雨,孰料她委婉拒絕後,坦誠告之,她心里已有了別人,希望他「君子成人之美」。
昨日,他再度听到那句教他剮肝剜心的話。有那麼一剎那,他幾乎要痛下殺手。
憶容一定沒想到當她帶著他給的休書到攬風崖與她的情郎會合時,對方竟因懼于豫顥天三個字在江湖上的威望而失約,讓她憂憤而死。
是他間接害死了她,如果他不醉心于武學,又忙碌于商務,忽峈了她的寂寞和需要,她不會移情他戀,更不會因此走上不歸路。
劍鋒一個逆轉,咻地掃落幾案上的酒杯,瓷杯掉落酒汁四溢,然酒杯卻安然無恙地被他接在劍身上並未碎裂,臨地僅寸許。沿著劍尖朝前不遠處,有一雙赤足,潔白無瑕,小巧玲瓏。
「你幾時上來的?」豫顥天臉臭口氣也差,手一揚將劍遞予盼盼,示意她放入劍鞘。
「剛到。」呀!好重,她必須用兩只手才握得住,費好大的勁才把劍鞘套上。
豫顥天就站在那兒看著她手忙腳亂,面上雖無特殊表情,心里則有種說不出的快感。他的確很反常,不知是想藉折辱風盼盼以達到發洩長久累積的悔恨,抑或是利用此非常手段逼自己承認她存在的事實。總之,他喜歡望著她那如貓的愁苦又可愛的小臉。
「找我有事?」平常她總躲他躲得遠遠的,巴不得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今兒自動跑來,定是有求于他。
盼盼點點頭。「明天我想出去一趟。」
「不行。」他不問原由,拒絕得毫無轉圜的余地。
盼盼木著臉,怒目回睇他,嫣紅的唇瓣抿得死緊,不肯開口多懇求一聲,便掉頭離去。
「站住。」他冷冽地重申禁令。「听清楚了,我說不行。」
盼盼停下腳步,听他廢話完畢,即不聲不響地下樓去。
望著她縴弱的背影。豫顥天頓生不捨。但話已出口,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在紫宸堡,任何事情都是他說了算數,他從不曾朝令夕改,即使是她也不能享有特權。
※※※
一夜輾轉反側,不僅因為長久日夜顛倒,積習難改,更因心事重重。
七月十五,正是民間的盂蘭節,過往在這一天,勾欄院的姐妹們便相約提著牲果,步出整整一年沒離開的「家」,到廟里誠心無比的祭餓鬼打清醮,希望今生贖完前生債,來生轉世到好人家里當兒女。
而她呢?她才不在乎前世今生,她到廟里是為了祭拜她的爹娘。他們亡故的那年,她還太小,已不記得是哪月哪日,所以就選在盂蘭節一併祭拜,聊表她為人女兒的一點孝思。
豫顥天不允許她還是要去,大不了回來時讓他臭罵一頓。他,應該不會打她吧?
盼盼由衣櫥里取出她的軟冑甲穿在外衣里頭,萬一路上遇到惡棍,多少可以做防身之用。
前後左右徹底張望一遍,再旁敲側擊小江兒的口風,確定豫顥天已經出去後,就溜到後院一處較矮的牆垣下,往上一躍。嘿,爬牆她最會了,在醉顏樓的時候,艷姨娘一發飆,她就躲到圍牆上,避免遭受池魚之殃。
離別樓因豫顥天不允許旁人進來打擾,為此連小江兒她們也極少在這里出入。
牆外是六橋煙柳,百花爭妍,旁邊有座小廟,近看方知是供奉著呂洞賓。這是茶肆酒樓的鴇母們最愛膜拜的神祇。哼!用膝蓋頭想就知道他絕非正人君子,枉為八仙之一,卻不好好修行,反四出調戲女子,凡間的、仙界的全躍躍欲試,丟臉丟到南天門去。盼盼最是討厭他了,從來不拜他。
天還沒亮透,蒼茫中帶點晶瑩的顫動。街道上的站鋪尚未開始營業,忽听得一陣木魚聲,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面貌慈祥的老和尚,敲著木魚來報曉。
接著傳來的達達的馬蹄聲,一根長柄挑著白紙燈籠,在馬頭前晃動。怎地,又是個和尚?而且頗為眼熟,但記不起在哪兒見過。
盼盼直覺不對勁,忙閃到一旁靜觀。尾隨前面兩個和尚後面,又來三、六個,穿皂色葛衣布單衫,足踏百衲鞋,非常江湖氣派的沙彌,個個肩上吊著看似沉甸甸的褡褳。
盼盼見風頭不對,慌忙掉頭抄小徑,朝保俶塔寺上去。這兒是全杭州城最大的普渡場,每年都有成群的孝子賢孫到此燒紙錢祭祖祈福。或許她可以在這里見到一、兩個舊識也說不定。
買了需要的祭品,她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默祝禱。突地,有只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風姑娘。」是個女人的聲音。
盼盼猛回頭。「亞倩,你怎麼也來了?」開心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這兒說話不方便,請跟我來。」亞倩左轉右拐,來到寶石山後的斜坡。「你看,亞萍和亞娟也來了。」
「風姑娘。」主僕四人闊別經月,難得舊地重逢,不禁喜極而泣。「我們可想死你了。」
「你不告而別,艷姨娘把氣全出在我們身上,你瞧。」亞娟撩起裙襬,小腿上一條條竹藤鞭過的血痕猶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