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大人。」江愁眠名聲響亮,在朝為官的,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位皇上御前的紅人。十二少的易容術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即使身段嗓音都惟妙惟肖,和她爹幾無差別。
「哼,算你還有點見識。」十二少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西門鉞呢?」
「他出去捉拿唐冀那盜匪了。」
「找到姓唐的巢穴了?在什麼地方?」她得趕在西門鉞之前把唐冀捉住,才不會東窗事發,將來沒臉見人。
「不是他的總堂,只是一個分舵,在六條口的野鷹潭。」劉知府看她一臉迷惑,馬上叫小廝取紙筆過來,「由衙門出去後向左拐個彎到荒冢坡,你會見到一片光禿禿的城牆,西首有個蘆葦塘,再走上兩里路就到了。如果江大人要去的話,得特別當心,唐冀那賊兒非常滑頭奸詐,而且耳目眾多。」
「我知道了。」唐冀的壞,普天之下大概沒人比她更清楚了,「你去取一百兩給我做盤纏。」她原先帶出來的大把銀票,已經被那殺千刀的搜刮一空,只剩幾兩碎銀,連吃碗面都不夠,又不敢回去找安安要,她那兒尚有上千兩銀票呢。
「一……百兩?」劉知府不是不肯給,只是覺得有些兒怪怪的。東廠副座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官階,怎會窮得跟他這個小闢要盤纏?
「給不起還是不肯給?」十二少由腰帶內掏出一個玉扳指遞予劉知府,那可是跟她爹死賴活賴要來的,「我臨時接獲聖旨,匆促趕來,身上沒帶太多銀子,你要是不放心,它就先給你典壓著。」
「下下下……官不敢。」玉扳指一般都是皇上所賞賜的,若是不慎弄丟了,是要殺頭的,他縱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收下,「我現在立刻去拿錢,你看五百兩是不是比較好?」
「唔。」錢當然是多多益善嘍。
***
野鷹潭,顧名思義就是有很多野鷹聚集的地方。
十二少的一雙小腳走在高高低低、飛蟲亂擾的土丘上,蹣跚得一蹌一蹌的。這兒會是唐冀的狡兔三窟之一?以他愛現又貪圖享樂的個性,實在不太可能把分舵設在這種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鬼地方。
忽地,一只黝黑油亮的蒼鷹,振翅凌空掠過她的頭頂上方,發出劇烈的聲響,斜刺青空,沖過層巒疊嶂的山峰,又驟然疾飛回來。
十二少以為它要襲向自己,嚇得捂住頭臉,尖聲狂叫。但呼嘯過後良久,卻不見有任何動靜,四野岑寂得叫人心神不寧。
原來那黑鷹並不是飛向她,而是她後方背對著她的馴鷹人。
十二少走了大半天,正愁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問路,見到突然有人出現,便興奮地跑過去。
「這位兄台,請問——」
「有沒搞錯?你這麼老了還叫我兄台?」那人驀地轉過身,不料竟是唐冀!
十二少又是駭異,又是莫名地欣喜。唉,她怎地一下忘了自己已喬裝成她爹的模樣。過往她從不曾如此大意,一定是唐冀的關系,每次踫上他,她就猛出亂子。
「對不住,我一急就愛說錯話。」鎮定心神後,她立即現出百分百的老態,「實不相瞞,老朽正想到我女婿家里去,他們剛搬了新家,我大概記錯地方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噢?」唐冀睨著眼打量這位小老頭兒,直覺他很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里有問題。
多年來他每有心事紛陳難解時,總會在黎明時分到這兒馴鷹,此處荒野空曠,杳無人煙,最適合鷹破空飛翔和忖想心事。近日他常來,因為有個人令他無由地悵然若失,一個女人。他自詡風流,常心猿意馬追逐名花紅妓,但鮮少產生這種嚙肺的感覺。
那女人有什麼好?刁蠻任性,幼稚無知,但卻吸引他。也許他身旁的女子都太聰明世故,例如華宜,所以才特別顯得她的與眾不同?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一直沒停止思念過她,即時夜半中宵,悱惻纏綿的夢境里擁抱的人兒仍是她。太邪門了,怎麼他連看到這小老兒都覺得身形和她好像?嘿!千萬別是讓她下了蠱之類的玩意兒。
「你女婿說他住哪兒?」
「呃……」說哪兒好呢?本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馴鷹人,誰知冤家路窄,偏巧和唐冀在這兒狹路相逢。雖說她大老遠趕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捉拿他,但也不想這樣面對面地連個使小動作、玩花樣的機會都沒有。
唐冀人長得比她高,也比她壯,武功更是精湛莫測,看來今兒「照例」惟有智取,不能力敵了。
「他跟我說他們住在野鷹潭西側的南下窪,再往前大約一里路,就可以見到了。」希望不會編得太高譜,誰叫她對這兒的地理位置實在一點概念也無。
唐冀聞言,臉上現出一抹深奧難懂的笑意︰「南下窪幾年前因一場山洪給填平了,那邊倒是有一個北上窪,你要不要去試試運氣?」
「是嗎?」十二少心中一突,水頰窘得飄上來兩朵紅暈,「那也許是我真的記錯了,唉,人老了,腦子就不中用了。謝謝你啦,年輕人。」轉身,左腳不留神踩了空,差點跌個狗吃屎。
「小心!」所幸唐冀攙扶得快,才沒讓她四腳朝天。「從這兒到北上窪尚有一段不算短的路途,不如我送你去吧。」他平常很少有這麼多閑工夫的,要不是這老頭兒講話閃閃爍爍,引起他的興致,他是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
「那敢情好。」十二少靈光一現,心中馬上有了絕妙的計策。她熱情地捉住唐冀手臂,叨叨絮絮地道,
「你不知道,我這趟其實是為了投靠我女婿來的。只因我家鄉連著三年干旱,所有的莊稼都沒法收成,我老伴受不了饑餓,上個月病死在樂陵縣,留下我這糟老頭……」她演得人木三分,末了還上了一段老淚縱橫的戲碼。
「把眼淚擦干淨吧。」唐冀抽出一張不知什麼東西遞給她。
十二少接過貼往鼻頭,待要用力一擤,才赫然發現那是一張銀票!「一百兩?你……」
「現在有沒有覺得好一點了?」這種把戲他看得多了,扯了一大堆,最終目的都是一個字——錢。
「沒有。」十二少很有骨氣地把銀票塞還給他,「你當我是什麼?乞丐嗎?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以為自己有幾個錢就了不起。我之所以跟你傾訴心聲,那是看你一臉善良,年輕有為的樣子,不是博得你的同情。」
幫幫忙,一臉善良跟年輕有為扯得上啥子關系?不要拉倒,他改天買酒去。
唐冀長眼楮以來沒見過這麼難纏的人,心底愀然不悅,邁開大步,自顧自地往前疾走。
「喂,慢著,等等我。」唐冀人高腿長,走兩步十二少就必須用三步才追得上,一段路下來,已累得她上氣不接下氣,「我才說你兩句,你就恁地不高興,年輕人怎麼沒一點耐性?」
哇!說話的口氣愈來愈像他老子了。唐冀擰目一瞪,凶光立現︰「閉嘴,否則把你丟到北上窪里頭去。」
十二少一愕︰「北上窪到啦?」轉頭只見腳邊一座湖泊,湖面上波光粼粼,水鳥處處,「那……再走不了多遠應該就到我女婿家了。」
唐冀不置可否地一笑︰「到了不就知道。」長袖一揮,已馳出數十丈遠。
「喂,走慢點嘛。」十二少擔心露出馬腳,不得不隱藏其武功,盡量裝出笨拙的舉動,以取信唐冀,「我老人家年紀大了,腳程沒你那麼快,再不等等我就要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