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是的,她已是強弩之末,唯一能做的只有絕地反擊,不成功便成仁。
「原來真是你。」段樵無限黯然,他至信的人呵!怎麼可以如此對他?手中的劍身微抖,整個人因重挫而恍恍踉蹌。
「不是我,你听不懂嗎?」單琳琳在千鈞一發之際,身子前踞,再往後疾彈,颼地回身,反手一劍,擋在他劍上。終于,露出了狐狸尾巴。「逝著已矣!咱們可以從頭來過,跟我回河北吧!」
段樵睇視著她!悲憤交加地,像听了一個最滑稽荒誕的笑話,而發出錯綜復雜、曲曲折折的笑聲。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此時轉來格外震人心弦。
他無限淒涼地執著長劍,指向她,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他的心比漫天飛雪還要冷。
「從今而後,我與你恩斷義絕。」長劍一揮,砍斷她手中的劍,亦削落她一綹長發。
「嚇?!」單琳琳如遭雷殛,半柄利刃鏗鏘一聲墜地。她呆立原地,眼淚汩汩淌下,悲傷得不能自己。「沒有了她,還有我呀……」
段樵把劍也給扔了,那是她送的禮物,在他二十五歲生日那一天。她戲稱那是一對雌雄寶劍,暗喻與他天長地久。奈何……
踫上這樣一個男人,她根本無計可施。羅愁綺恨,化為烏有,她只覺寒涼至心底……
「我不準你走,不準你拋棄我。」原先她也不希望是這樣的結局。如果沒有杜飛煙,如果他肯好好愛她,如果真是如此,一切是可以美好完滿的。
段樵甩開她緊抓著他衣袖的手,飄然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禪院鐘聲又響起,彷佛催人上路,聲聲不絕于耳……他走了。
獨留她面對殘局──或許,殘局便是定局。
她目送他走遠。一時的報復之心,竟演變成欷吁一場。她嘴上竟掛上一朵自嘲的微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的風和雨,天明後又將杳無蹤跡。她不後悔,也不心慌,她什麼感覺都沒有,宛似一具行尸走肉,再也不懂得笑和哭。
※※※
獄中的日子果然難熬。短短三天,杜飛煙已經接見了一百三十二人次,累得她只想大睡一覺不願醒來。除了哭天搶地的娘,和怒指她不肖不聰明不听話,末了又哭得聲嘶力竭的父親外,連村里的大嬸、太婆、老伯伯、小柱子……都來探監,表示慰問。只有那個死沒良心的,至今連個兒影子都沒瞧見。
真是難熬的三晝夜,她想他想得心口都揪疼了。
漸漸地,曙色蒼茫。她的刑期到了。
她一夜無眠,看著石牆上方,小小的窗口外,由青白而緋紅的天色,柔腸寸斷──已經是「斬首之日」了。
獄卒送來她最後一頓飯,菜色相當豊盛,有雞腿、鹵蛋和紅燒魚。
「吃吧!餅了今兒你就成仙了。」獄卒高大魁梧,一徑低著頭,不願正眼瞧她。
臨去前,忽然問了句︰「後悔嗎?」
「生得相親,死亦何憾?」說了他也不會懂。杜飛煙抓起雞腿,用力咬下一大口肉,泄憤似地咀嚼著。
獄卒訝然一愕,看了她一會兒才離去。
奇怪,這獄卒的背影好面熟啊?
無暇顧他了,口中的肉根本食不知味,當那是穆天魁的背影,也許感覺會好一點。那惡霸實在死有余辜,她明明是為民除害,卻要慘遭砍頭,天理何在?
「吃飽了?上路吧。」不是剛剛那名獄卒,換了一個,這一個比較凶。
杜飛煙身上手鐐腳鐐層層枷鎖,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她頹然地跟在獄卒後邊,蹣跚步上法場。
※※※
「生得相親,死亦何憾?」除了段樵之外,江湖上另三大「賊寇」莫不為這句話感動得無以復加。特別是狄雲,他一生縱情「花海」,只知「人生得意須盡歡」,幾時遇上過此等至性至情的女人?
兩天前,段樵飛鴿傳書,同他的三名好友求救,邀他們至段家莊共商計謀,以救回他的妻子。狄雲、孟龍、易寒收到消息後便火速趕來。
「你花了五十兩買通獄卒,蒙混進去見她,就換回了這兩句話?」孟龍問。
「這兩句話一千兩都買不到啊!」易寒拍著段樵的臂膀,很替他高興娶得良妻美眷。
傳說中,那是一段久遠的故事。話說武參軍的愛妾容貌縴麗,妙擅詩歌;然武生粗悍,雖得了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于是與鄰居的一名公子趙象歌詠寄情,彼此漸生情意。夫婿得知後勃然大怒,將她縛放大柱,鞭楚血流,她仍不發一語,亦不認錯求饒,但雲︰
「生得相親,死亦何憾!」從此香消玉殞!
杜飛煙低柔的語調,一字一字刺進段樵鐵錚錚的胸膛。
比起他的義薄雲天,她的痴心決絕、大膽而誠摯的告白,更顯難能可貴,也更教人驚心動魄。
但憑這兩句話,他就值得為她赴湯蹈火。
「什麼時辰了?」狄雲問。
「巳時正。」
知府衙門擇定午時一刻,將杜飛煙斬首示眾。
「走。」
※※※
午時到了,段樵及三位拜把兄弟在往刑場必經之地,布下了八卦迷魂陣,令押解杜飛煙的官差們,走來繞丟,硬是出不了樹林子。
易寒等人,其實並非十惡不赦的賊子,之所以被謔稱為「四大賊寇」,全系江湖中人的玩笑話。誰教他們喜歡劫富濟貧,劫就是賊嘛!
他們于武林中各據一隅,平素潛心習武,一點娛樂也沒有,今兒見朋友有難,自是當仁不讓、義不容辭。習武的冀望開戒,修道的等待斗法,均是相同的心理。
準備妥當,撤掉八卦陣,讓官差繼績上路。他們要在刑場上劫囚,以昭告天下──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有什麼錯?
杜飛煙只不過是替天行道而已。天地不仁,才會視人民為芻狗!
午時到了,刑場外擠滿圍觀的人潮,盡避萬頭鑽洞,卻也出奇的寂靜。
段樵昂然坐于馬背上,神鞭在握,斗蓬隨風劇烈鼓動。他露出的半條胳臂盡是刺青。是日酒醒,他以銀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戳,血水滲出,痛楚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成就一幅黑畫,為了記取教訓。今日如果救不回杜飛煙,這條手臂便是他深情摯愛的鐵證!
「帶人犯!」
杜飛煙步履顛躓,目光焦灼地往人群中梭巡。她希望能見他最後一面。
知府迅速畫下執行令,擲于地面──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具五內翻騰的冤魂,傾盆襲向刑場,淋濕了眾人。
「是時候了。」狄雲側過臉,望著一身素黑長袍,臉上泛著肅殺陰郁和駭人氣勢的段樵。
趁著圍觀人潮紛紛走避之際,他堅若盤石般的身影,倏地策馬神馳,闖入刑場。
四下一陣驚嚷,接著大聲鼓噪。
杜飛煙朝馬蹄聲處望丟,一見是心上人來了,霎時精神一震,躍身而起,踢掉劊子手里的大刀,擊退看守的官差。
嗯,我武功也不賴嘛!
「飛煙,上馬!」段樵猶似疾風接過,長臂一件,已將她攬入懷中。
倚進他的臂彎里,杜飛煙感到無比安心。這就是她日夜盼望的安全港灣,她心愛的夫君呵!
段樵一手摟住她,一手緊握韁繩,沖鋒陷陣,越過重重人牆,終于到達北郊山林,擺月兌掉大批官兵的追擊。
懷中的人兒,悄悄探出兩翦明媚的雙瞳,仰望著他。「害你擔心了。」
「傻瓜。」他無限愛憐的說。
「我何止傻,我還太過主動,又沒智能,小腿也太粗……」她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