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孟揚咽了咽口水,挺直背脊,兩眼逼視牡丹,心想,它若有異動,馬上連根拔起,踩成爛泥。
「那你跟我回來做什麼?」據說妖魔鬼怪均難入廟宇,怎麼它竟好端端的?邪門!
「誰說我‘跟’你?是你把我‘捧’回來的,忘了嗎?這里是何處?離我的家鄉遠嗎?」牡丹的聲音輕輕柔柔,彷似吳儂軟語。
「此處乃西安城郊,維園附近,你的家鄉在哪?」
「好遠呀,你沒听過一首曲謠︰牡丹本是洛陽花,邙山嶺上是我家,若問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陽字之花。」它驕傲地提高嗓門,「我是花中仙子。」
「妖就妖,還妄想當仙子。」楚孟揚輕佻睨它一眼,餓得四肢癱軟歪坐床前。
看她的確沒本事變成張牙舞爪的鬼怪,他便不再害怕,反倒饑寒得更厲害。
「我本來就是仙子,是玉帝身旁的花神。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懂。」凡夫俗子豈能明了仙界的悲哀,她不過是偷吃了一粒蟠桃,就被貶到人間苦修數百年,簡直豈有此理。「起來,甭淨躺著,幫我畫幅像如何?」
楚孟揚睜開一眼,旋又閉上,不願搭理。
「你有心事?」
「何以見得?」
「快樂可以埋在心里,失意往往寫在眉宇。說出來,也許我幫得上忙。」牡丹花瓣微顫,宛如璀璨靈秀的水瞳。
楚孟揚無端地心旌悸動,表面上仍裝做若無其事。
「你流落街頭,自身難保,憑什麼能耐幫我?」她不提還罷了,一提,他就越發咽不下那奪衣之恨。
牡丹嫣然淺笑,「怪我害你賠了袍子?」
他不吭氣,但燃著一臉烈焰。
「我成全你。」她忽道。
「什麼?」楚孟揚模不著頭緒,不明所以。
「為報你賠袍之恩,我贈你白銀五百兩。」
楚孟揚喜出望外,但立刻跌回谷底。說大話,誰不會?!
「不要懷疑。你只要把我搗毀,研成花汁,用開水調色,分別畫成五幅嫣紫奼紅的畫,包準你一幅可以賣出一百兩,五幅不就有五百兩了?」
「那你豈不一命嗚呼?」他盡避不喜歡牡丹,可也沒討厭到去殘害它的地步。
「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忘了我是個仙子?」牡丹哈哈大笑。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
「呸!」牡丹有夠不淑女,將花瓣擰得橫七豎八。「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漢,志氣這玩意兒僅供午夜夢回憑吊之用,你要真拿它當飯吃,那是自尋死路。我活了幾百歲了,從沒听過哪個窮哈哈的乞丐是受人景仰的大人物。」
她說到他的痛處!若非家徒四壁,以他的才學,早就揚名立萬了。
「我不是乞丐。」他只是不願為人做嫁,不想替人幫佣,不肯為五斗米折了自己一身清高的風骨罷了。
「就快了。」牡丹說得斬釘截鐵,故意讓他羞得無地自容。
哪有窮光蛋還跩得二五八萬的!
「你住口!」
門外傳來剝啄聲,一聲輕似一聲。
女人敲的,只有女人才作興這樣敲門。楚孟揚霍地從床上坐起,「誰?」
「是我。」女人的聲音柔得很甜。
牡丹吃味地,立刻抬頭挺胸,美得更淋灕剔透。
「月琪?!」木門嘎然開啟,廊下站著一名十六、七歲、長相娟秀粉白的女子。
「你怎麼來了?」
「是我爹……」月琪將一只缺半的玉佩遞進楚孟揚的手中,「他要我把這還給你。」
「這是咱們的訂婚信物呀!」她寅夜甫來,竟是為了退婚?!
楚孟揚心口霎時冷涼,郁結深深烙上他的眉頭。
「對不起,我是不得已的,你……忘了我吧。」月琪掩著小臉蛋,轉身離去。
將滿懷的哀淒與惆悵,皆留給楚孟揚獨自咀嚼。
「看吧——」牡丹一逮到機會就想譏諷他。
「住口!」楚孟揚大聲咆哮,忿然將案前的筆墨書籍摔落地面。
剝啄聲再度響起。
會是月琪去而復返?呵,她終究眷戀這份情緣,不舍于他。
楚孟揚狠狠瞪了牡丹一眼,笑她目光短淺,不識佳人芳心。
「別得意得太早。」她不信她的數百年美目有看走眼的時候。
死鴨子嘴硬。「月——六覺師父?」果然不是月琪,楚孟揚頓時大失所望。
「打擾了,施主。」大覺似有難言之隱,「呃,今日本院遭劫,唉,實不相瞞,院里連供奉菩薩的香油費都付不起,所以……不得已……出租禪房,以……收取微薄的……施主定能體諒,所以……請您明日卯時前搬離……」
「師父要趕我走?」這是什麼世界?連和尚也來落井下石!
「本院實在是不得已的……」六覺把五官全部埋進胸前,聊表懺悔之意。
「不用說了,我走便是。」楚孟揚悲憤莫名,憤力合上房門,黯然嘆息。
「光難過濟得了啥事?」牡丹冷言冷語,在這寒冷涼夜分外刺耳。「現已近子時,你只剩三個多時辰,為自己的前途仔細盤算盤算吧。窮了二十幾年,你還不怕嗎?快將畫布攤開,讓我對你的點滴之恩泉涌以報吧,橫豎我是心甘情願的,你犯不著良心不安,快!」
普天之下屬她最義氣了,為一件破舊袍子,居然肯舍身相救。
楚孟揚陷入天人交戰的煎熬,「你真的不會死?」
「當然嘍,要我重復幾遍你才會懂?我是仙子,洛陽來的仙子。將我搗碎畫成畫之後,我就成了畫中仙,頂多忘卻前塵往事,但依然是美麗佳人。」其實她才沒那個俠義心腸,急于被戕,乃因她有七世之劫,現在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六世,僅差臨門「一腳」,她自當捉住百年難得一遇的好機會,趕緊月兌胎換骨去。
「你是說,成了畫作之後,你就不再記得我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落寞。
「沒錯。」她雖然沒循正常「管道」投胎轉世,但許多「細節」仍必須嚴格遵守。
瞧!孟婆笑得多賊,她還沒死呢,她就端了一大碗湯等在那里,壞東西!
「可此等大恩大德……」
「嘿,別婆婆媽媽的,讓我記得你有啥意思?假使你真講情意,就在你成為巨商富賈後,設法將畫作再一一買回,我的精血靈氣將匯聚于其中一幅畫內,你需妥善保存。待我修得正果,返回天庭,保證將你牢牢記在心底。」
「如果真有那日……」對一名三餐不繼的落魄文人而言,「富商巨賈」之夢誠屬遙遠。
「事在人為,動手!」牡丹迫不及待要轉入下一世。她對他有十足的信心。
這人天生聰慧、才氣縱橫,沒理由運途多舛經年。他們是魚水相幫,互蒙其利,誰也不欠誰。
「得罪了。」楚孟揚仍舊惴惴不安,痛恨自己淪落至此。
他顫抖摘下花朵,搗碎研成汁液,分別在五幅畫布上直接滲化,在布上一層一層暈染、溫透……花魂散布于不同畫布上,各呈妖嬈艷姿,繽紛絢麗。
他從沒畫過如此熱切而興奮的牡丹。
他倆相視而笑……良久,天明了,曉雞振啼。
匆匆收拾妥當,他攜著畫布昂然步出廟寺,沒入晨霧猶濃的小徑之中……
第一章
楚孟揚如願賣了第一幅畫,果真得銀一百兩。
秋意正濃時節,虹橋兩岸卻依舊芳草碧綠如茵,畫舫、烏蓮,各色游船頭尾相接。
熙攘的男男女女,唯他一人悵悵落落。想他乃無錫知名才子,府試、新試連戰皆捷,自忖春闈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穩穩當當也在前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