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這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眼楮,和那熟悉的、桀驁不馴高昂著的頭顱,芷芙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發須凌亂、邋遢不堪、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還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過去她認識的,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俊鮑子常惠!
而他燙人的手溫和過度明亮的眼楮也告訴了她,他正在發高燒。
「你怎會到這里來?」常惠驚喜地問。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憂之命而來。
可是,解憂怎會知道他被囚于此地,又怎能將她的貼身侍女派來?
想到為了漢烏聯盟而下嫁烏孫王的故友,他有許多事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但在匈奴人面前,他絕對不能開口,更何況,有人正急于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該感謝我父王,是他恩準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馬趨近。
「什麼?」听到「夫人」二字時,常惠大驚,猛地轉向高坐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點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嗎?」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眯著眼楮看向芷芙,而後者鎮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轉頭諷道︰「或許就像她對我父王說的,你們太久沒見面,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給忘了。」
常惠因震驚而呼吸困難地看著芷芙,但她先聲奪人,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強勁的力道,令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可她並沒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銳利的目光直射馬上的男人,厲聲說︰「你們保證我夫君很好,可他一點都不好;他在生病,你們卻讓他干重活、受虐待、挨鞭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甭鹿姑蠻橫地答︰「常將軍沒生病,也沒有受到虐待。」
「沒有嗎?」芷芙托著常惠的胳膊,將他轉過來面對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面色、听听他說話的聲音,還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這都是什麼?」
狐鹿姑當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毆打與折磨,全是在他默許下發生的,但他絕不會承認。「那是因為他拒絕穿我們的服裝,而他的衣服……」
說著,他從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馬鞭挑動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鋒利的短劍,壓住了他的鞭桿。
轉回頭,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銳目,他當即心驚地縮手,改口︰「我想是我們太喜歡用馬鞭了,以後……我會讓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劍,常惠眼楮一亮,認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給解憂的「雀龍劍」。
那麼說,她確實是奉解憂之令而來的!
芷芙沒有理睬明顯想討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轉身問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兒?」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楮,嚇得抖手指著遠處的氈房。「那兒……」
「你要干什麼?」感覺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回去。」她的回答極其簡略。
「不行。」常惠以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會生病。」
他因她平靜的語氣而愕然,更為她天真地以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于是堅決地說︰「我沒病,你走開,別讓匈奴人看笑話!」
「你病了。」芷芙不顧他的反對,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與女人拉扯過?當即大感窘迫,厲聲道︰「走開!我還有事要做!」
斑踞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還沒干完,不能走!」
常惠甩開芷芙的手,轉身想抓住木架,但卻因用力過猛,跌倒在風橐前。
「別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時,他卻奮力將她推開。
芷芙直起身怒視著狐鹿姑。「讓他回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語,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間來回梭巡。
芷芙氣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糾纏、耽擱時間,于是軟中帶硬地說︰「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還保證漢使在此絕沒受虐待……也許他不知道漢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該親自去告訴他,帶他來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聲音似劍,狐鹿姑心中一懼。
從見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這女人生得天仙兒般的美麗姿容,卻長了冰雪兒樣的冷心寒腸,著實令他取舍皆難!
他心里既癢又恨地想著,再仔細看了看常惠;見他面頰猩紅、眼楮奇亮,嘴唇卻蒼白無色,不由心頭一驚。看來他確實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嚴詞命令過只能逼他歸順投降,不準讓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這里的話,他就慘了!狐鹿姑不敢想象讓父親失望,被褫奪太子寶座的後果,也擔負不起惹怒漢天子,再興戰火的責任。
「不,你不許去,不準離開這里!」他暴躁地說。
「那你必須立刻改善對待漢使的態度!」芷芙針鋒相對地提出條件。
看著她手里的短劍,狐鹿姑說︰「只要你老老實實地留在這里照顧你的男人,不多管閑事,我保證今後,不再有打罵虐待之事發生。」
「記住你的保證!」芷芙將短劍插回腰帶上。
「你也得記住你的。」
「我當然會──打開這東西!」芷芙指著常惠腳上的鐵鏈。
「氈房里自有人會為他打開。」狐鹿姑怒氣沖沖地翻身下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腳,再佯罵其它人。「知道他病了,怎還讓他干活?」
眾人不敢開口,他又轉向常惠。「既然有病,你當然就不──」
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半張的嘴里,發直的雙眼驚愕地瞪著那個話不多,發起狠來,眼神足以讓人丟魂喪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將拒絕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來,在叮當作響的腳鐐聲中,往遠處的氈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倉促,她仍沒忘記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不要……踫我,你……膽大妄為的女人!」天搖地動中,呼吸不勻的常惠,憤怒地用漢語低吼。
他絕對沒料到自己竟虛弱至此,更是作夢也沒想到,芷芙竟當著匈奴人的面,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輕松地扛在肩上帶走。
這天大的恥辱,令他真想殺了她!
幾個月來,匈奴人一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打擊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來就做完了!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卻無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殺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腰間的短劍。「放下我,否則我就自盡!」
「別!」芷芙察覺他拔劍時,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雙腳一踫到地面,就趕緊分開來站穩;被她這麼忽上忽下地折騰,他的頭更暈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話,他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站穩後,他愈發驚訝。
自己已算高個兒男人,可芷芙竟幾乎與他等高……過去他怎麼沒發現?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視著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舉,可當他視線與她充滿關心和憂慮的雙眸相對時,那怒氣就像狠出一拳,卻擊中軟面團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對一個急于拯救他月兌離苦難的人惡語相向?
喘了口氣,常惠舉起手里的短劍,無力地問︰「‘雀龍劍’怎會在你手中?」
「來此前,公主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他將短劍遞給芷芙。「收好。」
「你……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收回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現在是你的。」他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