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大夫!老先生!你在哪里?」他在治王府里四處尋人,惹得整座府邸雞飛狗跳,僕人衛兵攔也攔不住,最後終于在最深處的一座涼亭找著正在賦閑下棋的峻德治和流泉大夫。
「流泉大夫,我終于找到你了,快告訴我絕谷在哪里!」峻德齊沖到亭子里,一把扯住老人。
「治王主子,小的無能,攔不住齊王。」趕來的僕人們面有愧色的向治王求饒。
「你們要是攔得住,齊王還是齊王嗎?退下吧,沒事。」治王輕笑,揮手要他們退下。齊二哥一向是他們四兄弟里最沒耐性的,脾氣一來,誰也擋不住。沒想到半年不見,他依然沒變。
「齊王想去絕谷?」
「廢話,難不成是來找你喝酒的?快帶我去絕谷!」峻德齊吼道。
流泉大夫看向峻德治一眼,得到峻德治首肯後,他才開口。「那就請齊王先放手,讓我去牽馬吧!」
「二哥,我還是要提醒你,義父不會希望你去的。」峻德治狀似不經心的開口,心思重又回到桌面上的棋局,拈了一枚棋子,輕輕落子。
沒有響應?峻德治將眼光從棋盤上收回,抬起頭來後,只面對了一抹空氣。
眼前哪還有人在?
急沖急行的峻德齊早把流泉老人拖到老遠的回廊那頭了。
※※※
當峻德齊和流泉大夫策馬到達絕谷時,為時已晚。
所有房舍全都被熊熊大火燒成灰燼,整座山谷浸浴在一片血海里,慘不忍睹。
峻德齊發現倒在地上的死者,許多面貌已經被血染得瞧不清了。但是,他卻可以很輕易的在腦海里勾勒出他們生前或笑或怒的生動模樣。
田里有一頭大型的臨死牲畜,正在痛苦抽播著。
「阿牛……」他叫出一聲,隨即駭然住口。
一股毛骨聳然的熟悉感,令他陷入無止境的恐慌中,他的情感幾乎與這些人同化。
憤恨、不甘、痛不欲生的狂烈情緒席卷得他暈眩欲嘔。
他瞇起眼,直覺的策馬來到一處最熟悉的房舍前,看到了一名女子全身是血,木然的跪坐在地,抱著一個好小的孩童,她的身畔還躺著六個小孩的尸體。
女子抬起頭來,兩眼空洞的望著高高坐在馬上的峻德齊。
「是妳。」他認出她就是那天在大道旁被士兵找到的女子。
望著他依舊陌生的眼神,朱瀲眉原本干涸的眼里終于浮出淚水,一顆又一顆沿著沾血的雪頰滑下。
「我好不容易將他們從死神手里救下的。他們還好小,還要很長的時間長大,他們干干淨淨的來世間走一遭,什麼壞事都沒做過,為什麼還要痛苦的枉死在屠殺的刀下?」她小心翼翼地摟緊小和小小的身體,臉頰貼上冰冷的小臉蛋。
她已經抱了他好久,可是小和的小身子還是一樣的僵冷。
峻德齊心口彷佛受到重擊似的無法呼吸,他無意識的下馬,走到孩子的身邊蹲下,一臉的痛楚。
「你大概也不記得他們了吧!真不公平,他們一直到死,都沒忘記你呢!」她笑得溫柔、笑得苦澀。
「我說給你听好了,他叫小津,是老大;她是小婉,最溫柔的姊姊,我們還曾私底下開玩笑說,將來要把小婉嫁給小津呢!小昭,很乖、可是很固執;這是小信、這是小容,兩個年紀很接近,所以特別皮;這個是小蒙,不大喜歡開口學說話,有些讓人擔心;我懷里的這個叫小和,是最小的孩子,剛剛學會爬。」她伸出染血的縴指一個一個的指著每一個孩子,嗓音輕輕柔柔的敘述,一一細數的話語里,充滿了慈愛和疼寵。
峻德齊不知道自己流淚了,腦中的疼痛如蟻如椎地猛烈襲擊著他的知覺。
「很痛苦嗎?反正你又不認得他們,轉個身再忘記就好了,人總是很健忘的。」看著他的淚,朱瀲眉的心麻木了。
「妳是誰?妳到底是誰?」他抱住頭,如負傷困獸向她低吼。
「我是誰?流泉師父,你沒告訴他嗎?」朱瀲眉不看他,眼光落向外頭的老人。「師父,難道這些人的死,都是為了要成全他天命的任務?而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投靠到峻德城去?」
當小四和大秋子將流泉大夫並未回去古倫島,反而進了峻德治王府里頭的消息帶回來時,她就開始覺得事情不對。
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只是出谷一會兒去親自確認消息,待回到谷里時,竟只剩下一片駭然的死寂狼煙,和孩子們冰冷的尸身迎接著她。
流泉大夫低頭嘆息。「孩子,我只能說,一切都是天命。」人非草木,他跟這里的人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親眼見到熟悉的人慘死的模樣,他還是會感到不忍。
「天命嗎?」她緩緩將小和放到地上。
「好,我朱瀲眉偏不信天命,我今天就要破了你口口聲聲所說的『天命』!」
朱瀲眉從身後條然抽出長劍,迅速襲刺峻德齊。
峻德齊仍處于脆弱痛苦的狀態,無法承受的抱著頭,完全毫無防備之力。
「不可以。」流泉大夫護住峻德齊舉杖一檔。
「走開,我殺了峻德齊,看你們還有什麼天命來滿嘴胡扯?」朱瀲眉玉石俱焚的打法,幾乎讓流泉大夫招架不住,即使他奮力帶著峻德齊閃躲,有幾次她的劍尖還是劃破了峻德齊的衣裳。
峻德齊忍住頭疼欲裂,勉力抓下流泉大夫的長杖。「等一下,別傷她。」
朱瀲眉乘機舉劍砍向峻德齊。
峻德齊不閃也不躲,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打算承受她這一劍。
「為什麼不閃?」朱瀲眉猛然止住劍勢,恨恨地喊道。
「看見自己的孩子慘死,誰也無法接受。我受妳這一劍,只希望妳能夠減少痛苦。」
朱瀲眉身子一軟,搖搖欲墜。
她想哭,又想狂笑。
「減少痛苦?孩子們曾經口口聲聲的叫你爹……殺了你,我會減少痛苦嗎?」淚水無法遏止的奔流。
「姑娘……」峻德齊蹙眉,滿心的莫名揪痛。
他曾是她的夫啊!
而他,卻陌生的喊她一聲……姑娘?!
「滾!賓離開這里!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看到你──」朱瀲眉發狂的棄劍,徒手推打他。
「姑娘,妳冷靜一點」他無措的喊著,不知該不該捉住她的手。
「滾開──給我滾──」她瘋狂碎心的嘶喊,回蕩在谷中,格外的淒厲。
接著,頸肩一陣劇痛,她的世界條然變成一片黑暗。
峻德齊伸手抱住她癱軟的身子,瞪著流泉大夫還沒收回的手刀。
「這孩子再不停止,她會瘋掉。」流泉大夫的嗓音嘎啞的說道。
第八章
齊王府──
峻德齊坐在床邊看著朱瀲眉蒼白脆弱的睡容,復雜的眼神交織著一絲狂亂。
她睡得很不安穩,夢里淚流不止,瞧得他的心口也泛出一陣陣的酸疼。
他的臉,也是憔悴不堪,同樣經過一整夜的噩夢侵擾。
在夢里,他冷眼旁觀遠遠的站著,看見一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對七個倒臥在血泊里的孩子,不斷地撫著、抱著。
他感覺整個靈魂彷佛也跟著那個痛哭失聲的男人哀鳴不止。
醒來後,他全身不斷地顫抖,指尖在臉上模到一片濕涼。然後他再也無法入睡,直覺的來到安置她的床邊,不肯走開。
他忘不了她伸指一一細數倒臥在她身邊的那些孩子時,那些字字句句,彷佛是與他曾經共享的回憶,熟悉得令他驚駭莫名。
無法宣泄的煩躁情緒,阻塞在胸口漲到了極點,蔓延到腦際,凝成毫無止境的劇痛。
峻德齊揉著額角,嘆了一口氣起身,開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