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盡頭,出現一名老人,手上提著兩只瓷瓶,步伐徐緩地向他走近。
「齊王,不介意老朽深夜造訪吧?」月色清清楚楚的照出流泉大夫的身影。
對于流泉大夫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夜闖齊王府的舉止,峻德齊沒有任何的表示和震驚,只是挑了挑眉後,瞇眼看向流泉手上的瓷瓶。
「你帶了酒來?」峻德齊忽地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他對酒一向沒有抵抗力,尤其是嗅起來香氣四溢的極品美酒。
「還記得這酒嗎?」流泉大夫提高酒瓶晃了晃,酒香飄得更濃重。
「古倫百釀。」峻德齊一笑,語氣非當肯定。
他已經不想追究自己為什麼會知道。
這一段時間里,記憶早就全然混淆,亂成一團完全不可靠的稀泥,已經無所謂再多加一筆似曾相識又理不清的胡涂爛帳。
「呵呵呵──這酒得之不易,咱們再大醉一場,如何?」流泉大夫笑得瞇起老皺的眼皮,只剩一道縫。
峻德齊沒有對他話中的那個「再」字提出疑問,只是笑笑的向流泉大夫比了一個請的手勢,將他領到花亭中。
在前往花亭的路上,峻德齊順便攔了一個巡夜的侍衛,要侍衛去叫醒廚娘做幾道下酒菜,送到在亭中來。
迸倫百釀的後勁極強,喝了一陣子後,兩個人都顯得有些醉了。
「清風、白月、醇酒相伴,真是人生至樂。」峻德齊以口就瓶,仰首喝了一口酒,整個人慵懶地斜倚著,伸展雙臂,放松的擱在亭欄上。
「好酒、好酒。」流泉大夫嘖嘖有聲,舍不得地舌忝掉沾到白須上的酒漬。
峻德齊將頭向後一仰,嘆息地仰望天上明月。
也許是腦子暈暈沉沉的,雙眼也迷迷茫茫的,圓圓的月,怎麼看都是淒淒涼涼的,形單影只的掛在整片闇黑的夜空中。
「老先生,這半年以來,我一直都在絕谷?」他嗓音極為低沉。
「是啊!躺了三個月,休養兩個月,最後一個月還娶了老婆,一口氣當上七個孩子的爹。」流泉大夫毫不遲疑的點頭,一連喝了三口,老皺的臉皮被酒氣釀得紅通通的。
峻德齊沒有太大的震驚,只是又沉又澀的干笑幾聲。
「那個人……不是我……肯定不是我。否則,我為什麼可以那麼冷靜的親手掘土,埋了那幾個孩子?我一滴淚也沒掉,甚至不記得他們。」他抬起自己的手,嘲弄的注視十只指尖上斷裂的指甲,和無數的擦痕傷口。
透過指尖之間的縫隙,他的目光又落向那枚孤孤單單的月亮。
「現在的你,也不完全是你。」原先醉得躺臥到椅上休憩的流泉大夫,突然閉著眼出聲回答。
「什麼意思?」峻德齊偏頭看他。
「你還有一部分的東西,沒有找回來。再不找回來,你就只能當個順應天命的『峻德齊王』。」
「天命?你們真的相信這個東西?九指神算算出了峻德城國的國運,算出了咱們修、齊、治、平四個兄弟的命格。如今,你們又口口聲聲的說著好象全天下的人都已經知道、卻只有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命定任務。怎麼?!天命這個東西很有趣嗎?」峻德齊諷刺道,冷哼一聲。
「如果懂得如何拿捏在手里玩弄的話,操縱天命就會變成一項極有趣的挑戰嘍!否則的話,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樂此不疲?」流泉大夫近似呢喃的翻了個身,將臉頰貼到石椅上,尋到一個舒服的伏臥姿勢,接著發出規律的微鼾。
「操縱天命?我只想掌握我自己。只存活在別人記憶之中的感覺,真嘔。」竣德齊喃喃念道,狠狠的連灌好幾口酒。
酒勁一沖,醉意更濃,現在連月亮有幾枚都瞧不清了。
峻德齊仰頭對著夜空眨眨眼,忽然狂放大笑。
「原來是要醉了,月兒才能成雙啊?」他低吟著,想起絕谷里的人,想起被他親手埋葬的七個孩子,想起房里那個心碎欲狂的美麗女子,一陣陣蝕骨的心酸,終于在醉後清晰的浮現。
他是誰?他是誰?
要怎麼尋回完整的自己?
峻德齊抬起一臂壓在眼上,無聲的在心底痛苦吶喊。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峻德齊放下手臂,懶懶地轉過頭去,看看來者。
眼神迷蒙中,他看見一個絕美的素衣仙子,緩緩走進亭里……
又是一幅眼熟的畫面……他開始熟悉了這種該死的似曾相識感。
在遍尋不著的某段記憶中,肯定有過這位仙子的縴縴身影。
峻德齊微瞇著眼,毫不抵抗的任憑仙子伸手撫上他的臉,他甚至閉起眼享受那雙柔軟中帶著暖度的手在頰上游移的觸感。
「又喝醉了?」仙子的聲音非常溫婉動听,讓人不自覺的想起獨屬于自己娘親的溫柔味道。
「我真的見過妳……我記得妳……」他越看她,越覺得好象房內的那位姑娘。
那個流泉大夫說,曾和他拜了堂的姑娘……
仙子聞言,對他露出一抹悲傷的微笑。
「為什麼我會忘了妳?我多希望……多希望妳的身影,能真真切切的存在我的腦子里。還有那七個孩子,我想知道他們在絕谷里是怎麼的玩耍、吵鬧……我想知道他們叫我爹的音調……」他的嗓音突然一啞,語不成調。
她無言的站到他面前,將坐在石椅上的他摟進懷里。她拍著他的背,讓他的臉埋進她溫暖的胸口。
「還有那條大水牛,我發誓牠的名字是『阿牛』……牠叫『阿牛』,對不對?」他伸手用力環住她的腰,脆弱的問句從她的軟女敕胸脯間悶悶的傳出。
「對,牠叫『阿牛』。還有永善老爹、金勝大嬸、紅姑姑、柳門大爺……還有……」她不斷的流淚細數。
「妳呢?妳叫什麼名字?」他抬起頭渴求的問,眼里閃著異樣的水光。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朱瀲眉幽幽嘆息。
「告訴我、告訴我……」他滿臉痛苦地抱緊她搖晃。
「你醉了。」她傾身,小臉靠得他極近,鼻尖盡是他呼出的濃濃酒味。
望著她的櫻粉紅唇,他涌上一股想要親吻的。
「我是醉了……」他盯著她的唇喃喃說道。
只猶豫了一秒,他決定順從自己的感覺,抬手牢牢攬住她的後腦往下拉,用力的吮住她的柔女敕唇畔。
朱瀲眉嚶嚀一聲,身子一軟,臣服地倒進他熱情侵佔的懷抱中。
兩人都遺忘了亭子里另一端在石椅上鼾然而眠的流泉老人,忘情的廝磨纏綿。
最後,峻德齊克制不住胸月復之中熊熊燃起的撩原大火,將朱瀲眉打橫抱起,急切的向寢房奔去。
甭單單地被留在花亭中的流泉老人,唇畔忽然露出神秘的微笑。
瑩白夜月依然靜默,無視人間醉軒歡愁……
※※※
那夜之後,朱瀲眉變得沉默,靜靜的在齊王府待了下來。
對于絕谷中的一切,她也不再提起。
反倒是峻德齊,鍥而不舍的不斷追問,極想拼湊出那半年的點點滴滴。
朱瀲眉沒有感染到他的熱切,只是漠然的望進他的眼底,淡淡地說︰「已經不存在的,又何必再提?你想彌補的記憶,卻會讓我心碎而死。如果你真要我說,我就說。」
這句話,徹底的封住峻德齊的嘴,不再問下去,卻讓他一日煩悶過一日。
她的悲痛不假,但是,他卻隱隱約約的覺得,她似乎正在以她的方式報復他。
她的沉默,像一柄利器,既狠又銳的戳進他早已經空了一個大洞的心口。
他的靈魂需要那段記憶,才能拼湊完整,但是她不願給。
她恨他嗎?
也許是的,她用她的溫柔、她的馴服、她的脆弱,以強烈的方式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