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也不記得自己身上為何會有箭傷,為何會墜落崖谷。這種感覺就像他的生命被人偷走了一部分,時間空蕩蕩的懸在那兒,空得令人焦躁、空得令人有些作嘔。
直到最後,當他明了這個谷里沒一個人能給他個答案後,終于閉上了嘴。
這個山谷與世隔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墜崖,住在這崖下絕谷的人又怎能知道?
「該死、該死、該死!我到底忘了什麼事?」
峻德城和天下大勢正處于極微妙緊繃的狀態,任何的更迭變異,都會大大的牽動整個局勢。
現在峻德城不知如何了?義父才剛剛登上天下共主的君皇之位,千頭萬緒,百廢待舉,想必義父正急切地等著他回去協助效力吧?
還有大哥呢?義父該不會真的將大哥定罪入獄了吧?天下人都知道,峻德城的共主之位,是峻德修王揮兵攻下的戰績,義父怎能抹煞掉他所有的功勞?
想即刻沖回峻德城的念頭,強烈得令他焦躁不堪,然而卻苦于慘重傷勢,使他動彈不得。
心急如焚的感覺,蔓延到全身,所有的傷口開始熾疼起來……
※※※
闔上門的一瞬間,朱瀲眉听見了他那聲充滿挫折感的低咒,心口不由得緊縮了一下。
她以為他放棄了那段記憶。
原來,他只是小心的藏著,在四下無人時才會不斷自問、不斷折磨自己……
他……似乎極想回去他那誓死效忠的君主身邊……
朱瀲眉有些出神的呆站在門口。
「眉兒,里面那小伙子還好吧?」一位白發老者捻著長須,站在樹下喚她。
「他身上傷骨的接合現象都很穩定,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自行活動了。」朱瀲眉轉過身,淡淡笑答。
這句話,是實情也是安慰,存心要說給門內人听的。
「剛才听他吼得中氣十足,表示這年輕人的身子挺壯的,復原會很快。」老者瞧出她的意圖,無聲地呵呵笑道,也提高音量配合她。
朱瀲眉讓師父的刻意調侃惹紅了臉頰。
「師父,我們過去前院說話吧!」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接著強自鎮靜地走下門前兩級台階,用眼神向老者暗示。
老者會意她不願讓峻德齊听見某些話,于是點點花白的頭,緩慢地抬步先行。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路上都不開口,直到遠離了峻德齊的房門,來到院外的空地後,兩人才極有默契的停下來。
「師父……」朱瀲眉首先開口,喚了一聲後又住了口,細細斟酌著要如何說下去。
「妳不想讓峻德齊王回去?」白發老者輕捻著胡子笑問。
「師父!您、我……」突然被戳破心思,她一時手足無措。
「傻丫頭,老夫投身朱府食客十多年,幾乎是看著妳長大的,妳這點兒心思,我會看不出來?」老者呵呵笑出聲的音調充滿疼愛。
朱瀲眉看著眼前這位慈眉善目的白發老人,感染了他的笑,粉色的唇不自覺地緩緩勾起。
從開始長記憶的兒時,她便已記得他的存在;直到在爹的授意下,向老人行過拜師大禮,成為唯一的入室弟子,老人亦師亦父的教導她所有的事,他在她生命中的地位更加深不可拔。
當年,整座朱府上下,包括她曾經呼風喚雨、權傾一時的爹,全尊敬地喚他為「流泉大夫」,至于他的本名,不知道為什麼,竟沒一個人記得。
包玄的是,也沒有人記得流泉老大夫到底有多「老」。
老人不只發白,連眉毛、鬢角、長須,全是雪花花的白。
他老得讓人看不出年紀,渾身透著一股教人莫名地望而生畏的仙骨味兒。
「我好不容易救起他,不想眼睜睜的看他回去送死。」她垂下眼睫,伸手在樹干上輕輕剝著老脆的樹皮。
「直接告訴他墜崖的真相,補上他失去的記憶,不就可以把他留下來了?」白發老者的表情嚴肅了一些些,看著她的眼神露出一抹微微的精光。
「他主動放棄那段記憶,表示他不願意記起。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勉強他重拾他舍棄掉的空白片段?」
「眉兒,他是因為受到重創才造成失憶,這個狀況也許只是暫時性的,要是他想起來了,他仍然會想走的。」老人提醒她。
「到時再說吧,至少他不是現在要離開。他現在回去的話,絕對必死無疑。」她抬起細致的小臉,露出固執的表情。
「峻德齊王的忠誠心和責任感是出了名的,妳阻擋不了的。」他捻須轉身看向小屋。
屋里的那個男人,意志力也強得異于常人。從極高的懸崖向下摔落,傷成那樣還能咬牙撐下來,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這兒是絕谷。」只要不告訴他出谷的路的話,依他的傷勢,短期內想要自行出谷,是不可能的。
「一座小小絕谷能困得住天下聞名的峻德齊王?妳太小看他的能力了。」他還是不大贊同她的想法。
「師父,我們對他來說,只算是陌生人。由我們口中得知峻德城主要誅殺他,他會相信嗎?萬一他不信我們的話,為了求得真相,反而不顧一切的奔回峻德城送死,那麼,我們善意的勸告,不就成了一道他的催命符?」
「說到底,妳還是堅持要留住他?」
「能保他多久,便是多久。」她的眼神異常堅決。
「也罷!不過,听師父一句勸告。當那個男人想走時,千萬不要攔他;他的面相顯示,還有命定的任務必須了結。」
「命定的任務?那是什麼?」朱瀲眉偏首隨口問道。不過,心里也不大期待會得到答案。
師父總是如此,常常會講些高深難解、充滿玄機的話語。
「呵呵,天機呀!」
朱瀲眉毫不意外听見這句話,只是沉默的挑了挑眉。
第二章
命定的任務?
是指他必須再回峻德城去嗎?
但是,峻德城主的眼里已明顯的容不下他,他要是回去了,還能活命嗎?
這些天機,師父說是從他面相看出來的,是哪兒呢?
是飽滿的額?濃揚的眉?挺俊的鼻?還是……他那唇角微微提起、即使不笑的時候依然好看的唇?
朱瀲眉的雙眼,不由自主地在峻德齊那張雖然滿布擦傷疤痕,卻依然無損男性豪氣的臉上梭巡,看著、看著,不由得竟發起呆來。
「女人,我還要多久才能下床?」一聲不客氣的粗魯問話拉回朱瀲眉游移到九霄雲外的思緒。
他不耐煩地瞧著這個捧著藥碗一動也不動、淨是死盯著他看的怪女人。
由于她虐人為樂式的療傷法,峻德齊打一開始便死也不喊她的名字,只一徑「女人、女人」的喚她。
听起來有些粗俗,但是,從他嘴里喊出,倒不讓人覺得刺耳。喚久了,反倒像是兩人之間才獨有的昵稱。
「再兩個月才能拆掉板子。」她一整面容,確定自己方才的心思並無泄漏之後才回答。
「兩個月?我還要等兩個月才能走?」他瞪大眼。
「拆掉板子後,可能還要再一個月,你的腿才能重新適應行走的能力。而這里是絕谷,想憑你的體力躍上崖頂,恐怕已經是大半年後的事了。」到時,天下情勢也底定,他也不用急著回峻德城去送死了。
「什麼?」峻德齊不信的大叫。
半年?他得在這兒窩上半年?
那峻德城怎麼辦?義父怎麼辦?
「不行,我不能等半年,峻德城需要我。」峻德齊不由得皺眉。
「你以為,峻德城少你一個,就會垮了嗎?」她看出他的思緒,冷冷地潑了一句冷話。
「是不會。」他沒好氣的回答。「但是峻德城主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有義務站在他左右幫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