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該說是個死人……
女子淡淡地挑起眉。
※※※
比里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絕谷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朱瀲眉和流泉大夫在崖底撿回一個人的消息後,全都放下手上的事情,好奇地聚到朱瀲眉的房門前,不時的探頭等消息。
這一座絕谷,是流泉大夫和朱瀲眉師徒兩人創立的世外桃源。
雖然名為「絕谷」,事實上,這地方卻並非是完全和外界斷絕信道的絕徑閉谷。只不過出入谷澗的信道太隱密,而大多數進谷的人,又幾乎都抱定了此生此世不願再踏出谷外的念頭,因此,這里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絕谷」。
流泉大夫從外表看起來,真的極老、極老了,可是面色紅潤、健步如飛的身形,又讓人瞧不出他的實際年齡。
相反的,朱瀲眉則是個冷漠寡言的年輕女子。她的眼瞳永遠是深深郁郁的,彷佛承載了太多愁緒,連帶的,使唇畔也顯得有些僵硬,破壞了她本該具有柔麗線條的美好五官。外表雖然年輕,心智和靈魂卻彷佛已經蒼老,毫無生氣。
至少,谷里的人看到她笑的次數屈指可數。
比里的人來自各個大小城國,身世背景卻都極為相似──幾乎全是曾遭他們的城國君皇下令誅滅九族、僥幸逃過死劫的重臣遺眷。
而流泉大夫和朱瀲眉師徒,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朱瀲眉和流泉大夫將他們從抄家滅族的刀口下解救出來後,為他們引路進谷,提供避隱的居所。
每當谷里新進一批谷民,朱瀲眉便依他們的專長和能力分工派務,建立出一套自給自足、互相依存的體系。
此時房內幾個大漢在流泉大夫的指揮下,好不容易將墜崖的傷者從百年枝干中解救下來,搬置到床上,並且協力綁上木板枝條,固定骨折部位。
「流泉大夫,熱水來了。」一名婦人端進一盆燒煮過的淨水。
「多謝大娘。」朱瀲眉在師父大略治療過嚴重的傷骨部位後,便將後續的療程接了過去,拿起干淨的布巾浸濕水,開始清理其它部位的傷口。
當她小心翼翼地拭淨男人的臉龐,露出他輪廓深刻的五官,身後有一個人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大家全回過頭去。
「我想起來了!他是峻德齊王耶!」其中一個幫忙的男人認出了傷者的身分。
峻德齊王?所有人全都一愣。
朱瀲眉和流泉大夫互相看了一眼。
「夏家大叔,你怎麼確定他是峻德齊王?」朱瀲眉問道,眉頭微微的鎖了一下。
「以前我曾陪著我家主子出使峻德城,在宴席上,我曾遠遠的見過峻德齊王,是他錯不了。」漢子一臉的肯定。
「是嗎?」朱瀲眉握著布巾,輕蹙柳眉,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
流泉大夫撫著須,輕聲提醒。「外面傳來消息說,齊王劫獄,幫助修王逃走,最後在城外崖道上棄馬跳崖。所以,應該就是他了。」
「這麼說,他真的就是峻德齊王了?」朱瀲眉點點頭。
所有人同情的目光全落到床上重傷昏迷的男子。
又一個招惹君主忌憚的犧牲者。
他的傷勢非常嚴重,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
峻德齊活下來了。
經過一段時日後,峻德齊在大家驚異又佩服的眼光下,硬是在鬼門關前踅了一圈,撐著一口氣咬牙活下來。
當他清醒時,站在床畔的流泉大夫告訴他,他已經昏迷了十多天。而他也發現,這位流泉大夫,就是當他掛在樹上時、朦朧間看到的仙翁。老人也的確人如其表,面慈心也慈。
能活下來是值得慶幸的事,不過,從峻德齊的表情看來,卻不像這麼回事。
他臉色鐵青地躺在床上,瞪著眼前名喚朱瀲眉、據說是他的救命恩人兼療傷大夫的女子,也就是他那晚錯以為的仙子。
清醒後這一個半月以來,他日想、夜也想,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初怎會將眼前這個無血無淚、專愛折磨他的惡毒女人,當成了下凡仙子?
這女人外表美則美矣,心腸卻冷血得教人不敢領教。
她要是像仙子,夜叉都可以當成菩薩了!他恨恨地瞪眼想道。
不料,念頭才剛冒出來,他立即受到現世報嚴懲,重重的倒抽了一口氣。
「喂喂喂!妳、妳輕一點,行不行?哇──」峻德齊憤怒地咆哮兼慘叫,臉色死白得嚇人,額上還冒著汗,表情扭曲,像是隨時都會昏死過去。
想不到他墜崖沒死成,卻淪落為讓她凌虐為樂的對象。
「我已經盡量將力道放輕了,你忍一下不行嗎?」朱瀲眉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知是巧合還是存心的,她的話尾一落下,手上剛好進行到將布條用力綁拉固定的動作。
「啊呀──」隨著她綁緊的動作,他忍不住又發出一聲狼狽的慘叫,眼眶里瞬間浮上兩泡痛楚的水霧。
她低垂著頭,頰邊的發絲掩住她唇畔隱約浮出的笑意。
在一片蒙霧花之中,他眼尖的攫住她形狀美好的唇瓣,正以詭異的弧度緩緩上彎,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對她指控道︰「妳在笑?妳在笑!我會相信妳放輕了力道才有鬼!妳根本是故意的!」
「有骨氣一點,干麼像小孩子一樣大呼小叫的?」被他抓到幸災樂禍的笑容,朱瀲眉一點愧疚之色也沒有,相反的,干脆光明正大的抬起頭來,帶著輕嘲對他挑了挑眉。
然後,像是教訓吵鬧不乖的小男孩一般,柔皙的小手朝他裹著木板布條的右臂上輕輕拍去。
「哇啊──」一聲哀嚎沖破屋瓦。
同時間,峻德齊流下了一滴男兒淚!
嗚──痛痛痛痛痛……痛死啦!這個女人是魔鬼!
峻德齊用力磨著牙,不斷地拚命吸氣,蒼白的男性臉龐上滲出點點汗珠。
「小聲點,別嚇著附近的孩子。」朱瀲眉淡淡輕斥,姿態優雅從容地起身離開。峻德齊用千刀萬剮的凶惡眼神,氣勢萬鈞地努力襲擊她的縴細背影,直到她跨出房門、再也看不見身影為止。
這女人凌虐他人的手段心狠又手辣,冷血程度和峻德城里那位最會嚴刑逼供的刑獄官比起來,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該早些發掘出像她這種人才為他效力,說不定峻德城上下會一片清明、百貪盡除。
說真的,他很想逃,遠遠的逃離這個鬼地方,而且,越遠越好。
但是,除了渾身上下難以計數的擦傷和撕裂傷,兩條大腿、右手、胸骨,均受到程度不等的骨折挫損,他全身被木板、布條包得直挺挺得像一尊石臥佛。
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也因為整個手掌磨掉了一層皮,以及後三指指骨骨折的傷勢,給包得像個白胖大饅頭。
總而言之,他現在是個全身癱瘓、無法行動的廢物。
想到這兒,他渾身忽然沒了力氣,目光渙散地盯在床頂上游移著。
廢物……
他真的會變成一個廢物嗎?
「真他媽的窩囊透頂!誰能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在這里?」峻德齊極干澀的咒哼一聲。
除了身體上的傷殘,還有一件更壞的事。
他遺忘了墜崖之前的記憶!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他剛剛清醒的時候,一開口就只問這句話。
峻德齊對于自己為什麼落到這個景況,完全沒概念。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墜落崖底,把自己全身的骨頭摔得支離破碎的,淒慘無比。
他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自己的身分,甚至記得他為了大哥峻德修與城主吵了一頓!只是,記憶到這里便斷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