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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老婆 第12頁

作者︰候文詠

我記得這個感慨還是殷鑒不遠。什麼時候我們的兒子又來了。

兒子這件事可比原來的還要嚴重。從前之人,臨刑場仍然不敢不稱萬歲,說穿了不過是顧忌著還有後代。連續劇也是這樣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漢,遇見歹徒挾持了自己的兒子,一旦要求什麼,也只有認栽的份。不但如此,兒子慢慢長大,又擔心他不學好,又怕被綁架,渾身不自在。做一只泥鰍,悠游自在在泥土里玩耍多麼快活啊。可惜這個偉大的爸爸現在已經有點像那只堂廟上的大神龜,神聖而動彈不得了。我的尾巴變得愈來愈長,先是老婆,再來是兒子,從前沒有人抓得住我,現在只要輕輕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將我連根拔起了。

再來我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覺得憂郁。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卻又是那麼地恍惚。我是一個麻醉醫師,太了解什麼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覺醒來,好生懷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覺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後不知不覺又變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當你愈來愈覺得幸福的時候,事實上負擔也就愈來愈重。生命是一條繩索,你一掙扎,反而綁得愈緊。

很快,我們這個美麗的負擔,美麗的希望,漸漸會長大,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子。離開我們,組成另一個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親所曾經做過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樣,幸福是一種假象,夢醒來發現竟是痛的。

親愛的老婆,說來好笑,最莫名其妙的憂郁竟像是瓊瑤故事的輕愁。我變成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慘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綠。

我們兒子的新生忽然讓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當醫生的生涯,曾經因我的貢獻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滿地夸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鉤在那里呢?

現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這向來是生物的循環。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後,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養分。公蜂生了後代之後,亦是等著凋零。生物的定律向來如此。由于一個新生命的創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身毀滅的可能。生生滅滅,世代交替,循環不息,有誰能幸免呢?

包因為這樣,我更珍惜我們擁有的愛情以及這一切了。

一個未婚的男人,他是動物,到處走動,饑餓地覓食。他的姿態優雅,目光銳利。他充滿了魅力,等待著吸引,展現實力,來找尋他的伴侶。

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動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陽光,空氣,水分。

今夜的我,一個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憐了,是完全的礦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進地底,變成養分,化作春泥更護花。

別了,昨日的我。一個溫順的男人。謙卑地,向生給屈服。

親愛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會兒發現我不見了,也不須擔心,因為我一個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給自己買杯咖啡,慶賀這個父親,也祝福我的憂郁。也許還買一束花送給自己。

你親愛的老公

愛你

第十二章

報社老編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手里正在翻張系國的「沙豬傳奇」,一邊看一邊發出邪惡又得意的笑容。

「喂,給我們副刊趕一篇兒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托,拜托,我們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經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還是晚上。」我幾乎要叫出來。

「所以說,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放假,你可以在家里寫一整天,三、四千個字,任何一篇像「頑皮故事集」里樣子的東西都可以--」

听到頑皮故事集,不瞞你說,我的心都涼了一半。

「不行啦,」我趕緊阻止,「我自從到台大醫院上班以後,變得一點都不頑皮,已經半年多寫不出一篇兒童故事了,中華兒童的吳碧涵姊姊不時打電話來詢問,一篇都交不出來。現在我只要一听到是她的電話就全身發軟、手腳無力。萬一我真的寫出一篇,被你拿去發表,吳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殺掉。」

「所以我說求求你。我和你朋友這麼久,有沒有求過你?」好厲害的報社老編。

「不……不行啦,你要我寫專欄我點子很多,兒童故事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趕快去遇一個來吧。」

「拜托,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假期,何況現在我正在看「沙豬傳奇」。正看得過癮……」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悠閑。現在你趕快把書收起來,回去攤開稿紙……」

幣上電話,我坐在我親愛的老婆牙醫診所里面發楞。本來是潔淨明亮的診所,現在變得白花花一片。雅麗彎著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奮斗,器械發出吱、吱……的高頻聲響。那聲音愈來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干嘛?」

等雅麗抬頭叫我時,我才發現有張病歷紙已經被我咬碎成好幾塊了。

據實稟報之後,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點明確的指示︰「第一點,趕快把「沙豬傳奇」收起來。第二點,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須交出兩篇兒童故事,這樣才能把事情擺平。第三點,你得馬上坐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等一下的午夜場電影暫且取消。」

「你現在就去沉思,」我親愛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一會兒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給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華了,我就是這樣才嫁給你的,懂嗎?」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間。腸枯思竭地翻起「頑皮故事集」。我很懷疑自己怎麼竟然就寫了一本,還自己邊寫邊笑。現在寫兒童故事幾乎成了我夢魘。「我相信每個人心里都躲著一個兒童……」我在書里說得多麼理直氣壯啊,現在可好,那個兒童不見了,好象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寫好一篇雜記、一篇散文。可是要寫一篇兒童故事--那簡直要命。

然後稿紙、垃圾紙馬上積了一堆。那個兒童還不出現,雖然故事很多(什麼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騎腳踏車摔壞車把,男生與女生的戰爭……),可是故事愈好,寫起來愈不象話。套句錢鐘書的話︰「貓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很可愛,換成了狗就不行。」沒有那個孩子,什麼都不行。

幾個小時之後,雅麗終于清除了所有病人,端莊賢淑地捧著茶杯進來。那時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紙十八團,一張畫滿了汽車、花、雲朵、星星的稿紙,還有一張寫了差不多一百個字的開頭……

「親愛的老公,」雅麗抓起那張寫了一百多字的稿紙,邊看邊搖頭,「這樣一點都不頑皮,和以前都不一樣……」

「不要對我提到「頑皮」,我一听到這兩個字就會手腳發軟、全身無力……」

「好,好,不提那兩個字,可是實在不太好笑……」

「媽啊,求求你。所有同類字都不要提起,包括什麼幽默、風趣、好笑、詼諧、滑稽、調皮、淘氣……要不然我會瘋掉--」

「可憐的老公,」她過來抱我的頭,為了講不出笑話,我變成了無助的狗,「得了「頑皮癥候群」。你一定是壓力太大了,每天在醫院要對付病人,回家對付老婆,現在還得對付一群兒童……,你先休息好了,反正明天還有一整天。我們把郊游取消好了。你沒有壓力,一定能夠寫出來。」

偉大的物理學家艾丁頓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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