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問題與社會問題果然是大不相同。
「來,深呼吸,放輕松。我在皮下打個局部麻醉。有問題隨時告訴我,我可以停下來,但是不可以動。」我以最平穩的聲音表示。
「對待自己的老婆是這種專家口吻,打針時手都不抖一下。」婦產科醫師笑著表示,我以為他要稱贊我,不想他接著說,「一定是個沒良心的。」
事實上我正喃喃自語。這是歷史性的時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錯,雖然立即有人接手,可是這個專業上的缺點將一輩子跟著我,並且流傳久遠。
一切都十分順利,打好麻醉藥物之後,我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
「萬一等一下會痛,偷偷告訴我就好,我會立刻加藥,千萬不可大聲嚷嚷。」
然後是消毒,鋪無菌單,準備器械,劃刀。
「開刀會不會痛?」雅麗問我。我沒說什麼,伸出一只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我們兩個人的手原來都在流汗。
不久,我們听到了小孩的哭聲,很斯文的聲音。
手術後我還幫她做了硬脊膜外術後止痛。這一切看來,都已經是一個開刀病人所能擁有的最豪華享受。同時也是一個麻醉醫師能做的最高貢獻。
因此當我在不斷的恭喜聲中試圖分享一點榮耀時,我發現喜悅倒可以分享。但是生產過程的功勞,那簡直是一個媽媽至高無上的尊嚴,由不得任何人剝奪的。有例為證︰
「你看,有個老公當麻醉醫師還是不錯吧。生孩子都不痛。」
「亂講,你都說不痛,好象生孩子很簡單一樣。其實還是會痛的。」
「至少比別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別人,我怎麼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歡吹牛了。」
「如果你會痛,開刀時為什麼那麼安靜?」
「是你壓迫我,告訴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從頭到尾我一直緊緊抓著你的手。」
「你還敢說,小孩一生出來你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這種沒完沒了的辯證,不用說,關于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和一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不但如此,生產這件事,即使是醫學專家的意見,恐怕也沒有什麼效力。那是屬于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識與權利。
不信你看。
「哎喲,親愛的老媽,你老是弄這些什麼豬肚,豬心,豬腎,紅鱘,鱸魚給雅麗吃,這那是什麼補品,全部是高蛋白質,高膽固醇的東西,根本是營養不均勻,我看這樣補下去,愈補愈糟糕。」提供一點營養學的常識給這些婆婆媽媽參考。
「你小孩子懂什麼呢?」我當場從爸爸兼醫師降格為小孩子。「我當初生你的時候,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魚吃。就是補得不夠,現在身體才會這麼衰弱。你們現在有得吃反而這不吃,那不吃的。」
「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這是醫學經驗,我必須事先聲明。」沒辦法了,把希波克拉提斯的招牌扛出來。
「哎呀,你們西醫只會吃藥。藥物都有副作用,簡直和吃毒藥一樣。你們那懂得進補。」
「好了,反正我講不贏你。」
「就憑你念了幾年書,你不看我孩子都生過幾個了。」又是倚老賣老。
「那至少讓我老婆走動走動吧。你每天讓她躺在那里不動,手術後那麼久了,一點復健寶能都沒有,這怎麼得了?」
「才兩個禮拜而已,你說那麼久。肚子都剖開了,非同小可。我怎麼會害你呢?你現在要她起來運動,肚子裂開了怎麼辦?誰負責?」
好了。她們用她們的傳統方法坐月子。我必須忍耐地不想起我的醫學常識,只想到那些美好的溫情,舊式的親切。
忍字頭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餅了不久,我兒子該打疫苗了。這回總算是這個醫師老爸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除了我的兒子還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這回都嚴肅起來了。有的幫忙抓手,有的幫忙抓腿。神氣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後,在大腿外側輕輕地給予肌肉注射零點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針之後先是想了一下。也許人世間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麼美好。然後他很絕望地哭了起來。愈哭愈大聲。
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來。
「好可憐。他好可憐。」
然後哭像是瘟疫一樣很快流行開來。我親愛的老婆接著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媽簡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那一次你感冒,醫師給你打了四針,兩手兩腳各打一針。你那時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難過,到現在還很難過。」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後四個人、八只眼楮忽然同時都發現了我沒有哭這個事實,一齊把目標投向了我。
我必須再重復一次我的結論。是的。關于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和一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丙然我親愛的老婆率先發難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兒子弄得哭成這樣。」
「虧你還是麻醉醫師。」
看來無論如何這場面我是無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認錯。我錯了。我不該放著一個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當,自以為是地扮起了什麼醫學專家討挨罵的差事。
現在我不得不愈來愈佩服那則外國廣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第十一章
親愛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們的耶誕小痹乖生下來之後,我們的生活型態完全發生改變。
現在家里熱鬧極了。我親愛的老媽,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嬰事項。不但如此,諸親友亦請托各類補品,舉凡豬心,豬肚,豬腎,鱸魚,紅鱘,人參……可謂應有盡有。
做為一個醫師我覺得最重要的工作莫過于預防勝于治療。因此在你懷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誡產婦產後最容易有產後憂郁癥。一方面是產後疲憊,一方面大伙把重點轉移到小孩身上,產婦忽然對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于荷爾蒙的改變,就發生了憂郁的現象。我希望你能夠事先調適,作好心理準備,以減輕這個現象。
你現在可忙了。不但要忙著吃東西,喂女乃,哄小孩,還要忙著與來探望的朋友聊天,整個氣氛鬧滾滾,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產後憂郁癥這回事。
倒是我這個被冷落的爸爸,靜靜地在一旁冷眼旁觀,莫名其妙地便憂郁了起來。
親愛的老婆,爸爸的產後憂郁該從何說起呢?
最憂郁的該是從此我的尾巴變得更長了。
記得初結婚的時候,老媽高興了。她現在可有法子治理這一個令她又好笑、又好氣的兒子。從前老媽都說兒子出門像是丟掉,回家像是撿到。結婚之後,她和你狼狽為奸,相互傳授治我的辦法。好了,現在兩人連成一氣了,不管什麼事老媽只要從南部打電話來遙控即可。
清明節你告訴我︰
「老媽說清明節我這個新媳婦一定要回家掃墓。你如果忙,老媽說,不回去也沒有關系。」
「听起來似乎還算合理。」我說。
「不過那是老媽說的。」親愛的老婆表示。
「你怎麼說呢?」我問。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臉皮,又像是威脅又像是清理,半天,總算整理出一塊干淨的地方,給我一個輕吻,「你自己說呢?」
我當然有話不能說。我原本沒事的,給自己貼了一個尾巴。我的老媽抓我抓不到,現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