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一年的愛情
(施寄青)
認識文詠是透過苦苓,本著「物以類聚」的原則,因此認定他一定像苦苓一樣是「小腳放大」的新男性,換言之,雖標謗的是「兩性平等」,實際上,腦袋中還有不少殘存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不時會浮現出來作祟。然而在跟他和雅麗交往後,才發現這種認定失之偏頗。
從他和雅麗的婚姻關系,我找了在推動兩性平等可以樂觀的理由。因為從他們身上,開展出自有人類以來,從未有過的一種新愛情,這種愛情是建築在兩個有獨自人格的尊重、互信、互諒之上。雖然自古以來,文學、音樂、藝術的主題泰半在討論愛情,甚至近世一些人文或自然科學如心理學、社會學、醫學等也在探討愛情的本質為何?但由于佔人口一半的女性,從未受過教育,人格、經濟皆不獨立。兩性的愛情往往只是一種生存的交換,換言之,女性以服務男性,以情愛攏絡男性,好換取她的生存保障。因此在女性未擺月兌男性附庸地位之前,兩性之間是沒有「真情摯愛」可言的,有的也只是飯票VS愛情。
當愛情無法VS愛情時,談情說愛的男女就有了主奴之分,這樣的愛情注定了是不能豐盛雙方生命的,有的只是糾葛不清的怨恨,猜忌和背叛。
廿世紀的後五十年,當女性普遍而大量受教育後,它所帶給人類的乃是整個結構的改變,這也是女性第一次有能力跟男性談真正的「愛情」,愛情首度從生存和飯票中提升為「藝術」。它也成了具有真正獨立人格的男女,值得花一輩子去經營的大業。「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不再是可笑的名言。因為純粹的「愛情」確是真能使人生命豐盛的無價之寶。
而文詠和雅麗正是有能力去經營這種愛情的一代,也許在他們愛情的「華山論劍」的過程中會有許多的挫折和辛苦,然而無論結果如何,相信雙方當事人在論劍之後,都能滿懷感謝的說︰「謝謝你曾經愛過我,陪我走過……豐富過我的生命……」
第一章
親愛的老婆︰
我很高興這時候你終于累得心滿意足,然後帶著微笑睡著了。而我辛苦的漫漫長夜才正開始。依照你的觀點,或者是把這一切和我們偉大的愛情相提並論的話,我所從事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包括醫院的病歷,討論會的報告準備,讀書研究,雜志社要的稿子,小說創作……。你可能不十分清楚,你心目中那個愛情的超人,掉到這一堆微不足道的瑣事之中,竟變成了一個喘不過氣來的侏儒。
結婚之前我當然說得很好,你窗前那盆小雛菊從來也沒有謝過。現在我們結婚了,我仍是原來那個我,我們的愛情自然也是貨真價實的愛情。雖然有時候我會疏忽了換上雛菊,讓花凋謝了一盆。可是這並不能證明什麼。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我們是如此地相愛,雛菊凋謝干我們愛情什麼事?
你的善良、美麗、善解人意我是明白的。因此每次你體貼地說︰「你趕快讀書,我不吵你。」我的內心便十分感動。你總是乖乖地坐在一旁。可是過不了五分鐘便問︰「我這樣不吵你,乖不乖?」或者是問︰「你還有多久才寫完這一篇故事?」偶爾你會去穿自己新買的衣服,然後跑來說︰「只要二分鐘。你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看?」再不然你去切了一盤水果,嘟著嘴巴捧過來說︰「我看你好辛苦喲,停下來吃一點水果再說。」
依照我的經驗,女生的問題多半是一路窮追猛打的,很少有單一質詢。好比說︰「你愛不愛我?」如果回答︰「愛。」那麼下面就會接著︰「有多愛呢?」或者是︰「如果說你有外遇……」這一類的假設語態問題。問題的怪異程度端看這幾日電視播映的連續劇劇情而定。結果往往是我一邊看著諾貝爾醫學獎得主的偉大報告,一邊回答︰「愛死了。」這類幼兒園程度的內容。常常心肺人工蘇醒節節高升的藥物劑量,不知怎地,看著看著變成了SOGO百貨服裝專櫃的大拍賣,或是股市的開低走高……。
因此,你應該很容易明白,我只要一見到你走進書房,就干脆自動把手邊的事「做」完,或者是「讀」完,然後和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你總是體貼地問︰「我這樣會不會影響你看書的時間?」「會不會影響你寫作的時間?」我自然是咬緊牙根說︰「不會。」尤其是當你不在意地說︰「我覺得你最近似乎比較有空閑」時,我立刻警覺到我是多麼善于偽裝的男人啊。可是這並不代表什麼,親愛的老婆,你一定得了解,我是多麼樂于與你長相左右,如果不是愈來愈多的編輯老爺冷著臉孔說︰「你曾答應過的,現在你又失信了。」或者是醫院科老板拍著肩膀告訴我︰「似乎自從你結婚以後,一直都是這樣無精打彩。」再不然朋友們說︰「自從結婚以後,我們都見不到你……」
對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拒絕女孩似乎是最困難的一件事。現在結婚了,我發現要堅忍不拔地「不拒絕」老婆的任何一項請求,似乎是更不容易的課題。這是人生不變的法則,一個男人,隨著年紀增大,永遠得去學一些他不太會的伎倆,才能討好女人。為了避免這種永恆的男性宿命,我自然玩了一點小小的把戲……
親愛的老婆,不管你是否喜歡我的把戲,這時候你都已經心滿意足地睡著了。等你看完了這封信,不管你打算要給我言辭的制裁,或將我掄牆,請你一定要記得,千萬要記得,曾經有一個晚上,你是如此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因為全世界,從來沒有,沒有一個老公肯為了老婆的身材,而陪她去慢跑,去做運動。
此外,在你開始生氣以前,我也願意稱贊你,擁有最好的身材--縱使我是一個醫師,可是關于那些結婚後什麼什麼荷爾蒙分泌,容易發胖的危言聳听,事實上都沒有醫學根據的。還有廣告上那些什麼雕刻女人,什麼縴維減肥……其實都教人懷疑。親愛的老婆,你是如此地英明,可以簡單視破一千個、一萬個我精心設計出來遲歸的借口,卻輕易地相信了這些毫無根據的暗示,不免教人感嘆,千萬別信任女人的判斷……
而讓你顯得如此缺乏大腦的始作俑者原來是我。是我去找來那一大堆的減肥廣告,是我有意無意地提起一個變肥的老婆是多麼令人厭惡的事,是我對著當街走過去身材姣好的女子露出流口水的表情,是我不斷地用那些莫名其妙的荷爾蒙理論來喚起你內在的恐懼……
是的,除了運動之外,別無他法。從前我們服役的時候,每天跑個五千公尺,一萬公尺,並不算什麼。可是親愛的老婆,只要一千五百公尺,就可以讓你面紅心跳,全身疲乏,然後癱軟在床上了。一個願意陪老婆運動的老公,是應該賞他一個吻的,不是嗎?
好了,終于你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而我漫漫的長夜才正開始。我得意地望著擺平的你--這一切,一共花了我二十分鐘的時間。
如果你讀完了這封信,覺得有什麼說不出來的不對勁,親愛的老婆--那實在是因為我太愛你的緣故。明天早晨你醒來的時候,如果發現了滿窗盛開的小雛菊,千萬不要懷疑我在外面又做了什麼必須贖罪的事。你想,一切都和以往沒什麼兩樣。美好的陽光,芬芳的花朵,永恆不變的愛情--只是,那個愛你愛得緊卻又有點不得已的老公已經上班去了。可是,那又關我們的愛情什麼事呢?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