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太太最愛的休閑活動之一就是挑撿旗袍料子。
至於身上的香味除了聖羅蘭、香奈兒這些老牌子的香氣之外,還有一種即使我和她朝夕生活相處多年,仍然分辨不出來的味道。
一種濃郁的香粉氣息。
「不是我說你,在辦公室里要有點主管的樣子。」傅老太太個頭小,大約一百五十五公分左右。「瞧你,領帶都松了。」
說著,她由眼角瞥了我一眼。
吧嘛瞪我?他的領帶是他自己拉松的,不是我把他拖到陰暗的小角落強吻他、調戲他才弄成那副德性的。感謝您,我的胃已經壞了五年。
我把眼光轉開,假裝沒看到她瞪我。
然後我看到那個「據說溫柔婉約,氣質出眾,能詩能文,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新娘學校教出來的第一名學生」。
她不能算是美女,因為並不是會令人驚艷的那種女孩。
用二馬的標準來看,是屬於七十分的女孩。他會說︰「這種女生在大學里隨便抓一把都會有六、七個。」
可是她顯然是很會打扮裝點自己的那一種女孩,明明只有七十分的,在經過精心打點之後,少說也八十五分。
白色洋裝、紅背心,裙邊袖口都有蕾絲邊,紅白相間的小背包,微卷的頭發披掛到肩的長度,粉紅色的發夾在兩邊,看起來是個甜姐兒。
她有很可愛的酒窩。
上下打量過那個日本女孩之後,由她的肢體語言我更可以了解傅老太太看上她的原因。我猜她的字典里大概只有一個詞︰服從。
無論傅老太太說什麼、是不是對她說,她都會在旁邊點頭,完全專心一致注意在老太太身上。沒有她的允許、沒有介紹之前,她連看都不會正眼看傅非朋一眼。目光相遇時,她會笑著避開。
多矜持啊!
多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啊!
我突然想吃餅乾。壓力一大我就想吃東西。現在我想吃無錫排骨飯、藍莓女乃酪、玉米湯、現打草莓牛女乃……現做三明治、現打楊桃汁、高記的蝦仁雲吞……
愈是看著那個日本女人,我就愈覺得饑餓難忍。
「非朋,媽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剛剛在電話里跟你提過的今雨子,她跟趙媽媽家的小琪是同學,中文說得可好呢。」
「你好。」基於禮貌,傅非朋和那日本女人握了握手。
基於禮貌。基於禮貌。基於禮貌。他的動作完全是基於禮貌。沒錯。再來默念三遍。基於禮貌。基於禮貌。基於禮貌。
可是,我現在想吃草莓牛女乃冰、鹽酥雞、韓國烤肉……
自我洗腦的緊箍咒顯然無效。
「你好,傅大哥。」那日本女人的聲音就像甜甜的糖果。
圓圓的,晶亮的,顏色粉女敕可愛,嬌柔欲滴。和她的外型完全是一等一的相合,清爽又可愛,像是檸檬薄荷糖。
我現在想吃現烤芝心披薩、全家福餐,還要外送全只烤雞!
如果給我一面鏡子,說不定會照出我一臉猙獰,像是隨時要撲上去咬人的花豹。尖尖的牙齒我正努力用抿著嘴的假淑女笑容藏住它。
「你快下班了吧,非朋,晚上咱們做個東道,帶今雨子去京兆尹吃飯。」
「媽,我晚上有約了。」
暗老太太臉色一變,先是冷冷地狠瞪我一眼,隨即把傅非朋拉到一邊。
「怎麼搞的你?我剛剛不是在電話里要你都推掉嗎?今雨子她可是大冢鋼鐵董事的獨生女,你自己想清楚!」她聲色俱厲。
「我一直都很清楚。」
「這話什麼意思?」傅老太太眼楮圓睜。
暗非朋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走到她們面前。「媽,原諒我。」他轉向今雨子,後者正以好奇的眼光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梭巡。
「這位是陸露,她是我的秘書,也是我的妻子。」他站在我後面,一只手牽住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本來打算加上一句︰「已經離婚了。」可是看到傅老太大殺人似的眼光,以及日本女人臉上的尷尬神情時,我今天就突然不想多話。
而且—肚子似乎也不太餓了。
「晚上我們還有得忙,先走一步。」他對兩位女士點點頭,牽著我走回辦公室,一路上同事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他手牽著手。
我覺得有點臉紅,畢竟這幾年來,我根本把他當隱形人看待,當他不存在,甚至還在私底下說他小話、扯他後腿,現在卻公開和他牽手走來走去,再加上剛剛他說的話……
除了臉紅,我還是只能臉紅。
不過基於禮貌,我還是得抬頭挺胸,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如果他不回頭的話,如果他沒開口說話,我應該可以很成功地裝下去。而且我敢保證連二馬小芹都看不出破綻。
可是他回頭了,還給我停在人最多的地方。
「老婆,我們晚上去哪里吃飯?」他笑眯眯地看著我。
「啊?」
「你還裝傻。」他的臉靠過來,在我嘴唇上啄了一下。「你發呆的樣子好可愛。呵呵。」
第四章
下午六點多,我和傅非朋坐在河堤邊,一邊吃晚餐一邊看小朋友在草地上打棒球。
他還是那一身西裝,白襯衫西裝褲,松垮垮的領帶是我堅持弄的,他胸口被熱狗沾上的蕃茄醬可就跟我沒關系。
我們背對背坐著,空氣里漾著草香,遠遠地傳來車聲人聲,天色還亮著,幾抹雲映著橘紅的晚霞和灰藍的天空,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吃飽沒?」他用背蹭我一下。
「豬都會撐死,我當然飽了。」我懶洋洋地賴著他。
「跟你說。」他的後腦勺抵著我的。
「說啊。」
「你一定會生氣。」他頂我一下。
「我現在先氣給你看,乾不乾脆啊你!」我用手肘撞他。
「看吧,你生氣了。」
「你不說拉倒。」哼。
「好啦好啦,我說就是。」
「不稀罕听了。」哼哼哼。
好一陣子他沒說話,我覺得有點受傷。這家伙,他竟然真的就不說了!真是沒誠意!
「你記不記得,以前三更半夜你睡著了我沒睡著,我們常常講這種很沒營養的對話?」他換個姿勢,左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窩在他胸前。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沒那麼久吧。」
「就是那麼久。」
「我們錯過了很多。」
「譬如說?」
「譬如像今天這樣,只有兩個人的傍晚。」
真是哪壺不開他專愛提哪壺,敗給他了。
要說錯過,我們錯過的何只是今天而已。他真的以為我是那種慧劍斬情絲的人嗎?如果是的話,我早就背包一拎,遠走天涯,念他三五個碩士博士,當個女強人如旋風一般掃回台灣毀掉他的公司!
敗就敗在我心軟我放不下。
而且我心中有怨有恨。
我就是放不開。
然而我知道,他還是五年前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他也是當初我嫁的那個人。他一如當初,社會歷練並沒有改變他的本質。
但這也正是可悲之處。
既然我們都沒變,當年遇到的困難阻礙,依然存在於我們之間。
至少,那位傅老太太的態度可是明白清楚得很,傅家的兒媳婦最好是名門佳麗、王公貴族,少不得也得要是暴發戶或是土財主的女兒。
我呢,在五年前不及格,現在的分數也不會過關。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說話的好。」我戳他的腰。「你天生具有殺風景的本事,浪漫殺手啊你。」
「我本來就不是浪漫的人。」
「算你聰明。」我敲敲他的頭。
手縮回來的時候嘆了口氣,還是有點舍不得。畢竟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從在學校開始,到畢業、到結婚,我們一起牽著手向前狂奔,雖然不知道自己會跑到什麼地方去,但是我們手牽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