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生這話倒教雲瑛詫異了。朝士、文人與名妓之間原就不講究什麼禮法,調笑戲譫時而有之,互有文章相儔或引為知己亦不稀奇,這身在宦海的程潮生真能免俗嗎?
「那芊茴姑娘呢?你二哥不將她引為知己嗎?」
然生揚起一朵玩味的笑意。
「這就不方便說了,要雲姐自個兒問才能明白個中真諦。」
雲瑛淡淡低語︰「是嗎?」
然生轉過偷覷她的表情,只見她又回復一臉恍若無感的木然。
然生忽覺適才所發生的一切俱是虛無,他就像從不認識陸雲瑛般。然生不自禁暗忖︰這陸雲瑛真是……怎麼都看不清!
***
十一月,潮生總算回到蘇州織造署。他人才一踏入大廳,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听一口吳儂軟語迎來,隨聲而至的是個秀美嬌俏的姑娘,程府的掌中明珠——程夜。
程夜歡快的縱身偎在潮生懷中。
「好二哥,終于讓我把你給盼回來啦!我想你想得緊啊!」
潮生給小妹子一抹愛寵的笑容,打趣問道︰
「怎麼,你小扮欺負你啦?有的話,同二哥說,我幫你出氣兒。」
程夜絞著手絹,嘟起小嘴,嚷道︰
「可不是嘛,這小扮原來一日中有大半時日不見人影,怎知受了什麼的激,居然轉性了,不過他在也沒用!」
「怎會沒用,多個人陪你不好嗎?」潮生見程夜嘟著嘴兒,一副孩子心性的模樣,忍俊不住。
程夜撇著嘴角。「才不好呢!他只記得雲姐姐,都忘了我這小妹子。」
潮生听她原來是吃陸雲瑛的味兒,微微一笑。
「你不是很喜歡雲姐嗎?怎地不喜歡你小扮同她說笑?」
程夜輕哼一聲︰
「小扮老忘掉我,雲姐有事都會算上我的分兒呢,是小扮討厭!」
「好,回頭我遇上他,定痛罵他一頓,小泵女乃女乃,可以了吧?」
程夜笑顏復霽,呵呵笑道︰「小扮這回有苦頭吃了!」
潮生笑著搖首,一面揉了程夜的發。
「老愛與你那鬼靈精小扮斗法,你哪能贏他。」
程夜佯個鬼臉,得意的笑道︰
「沒關系,有二哥做我的打手來著。」
兄妹兩人在僮僕的簇擁下一路往霽晴院前去,還沒來得及踏入跨院,宋雨容便在婢女香鈴兒等人的隨侍下走出大廳,與一雙兒女踫個正著。
宋雨容見次子歸來,難掩欣喜之情,就挽著潮生右手,一邊笑道︰「來來,咱們娘兒倆可得好好敘敘啊!」
宋雨容見不著小兒子與雲瑛兩人的身影,不自禁問道︰
「夜兒,你小扮呢?」
香鈴兒忙不抑月兌口而出︰
「听藻韻館的幽草傳來消息,三少爺昨晚一夜未歸。」
程夜轉過身去刮香鈴兒羞,取笑道︰
「香丫頭,你從實招來,為什麼對我小扮的事這麼了若指掌啊!」
香鈴兒急紅俏臉,忙澄清道︰
「小姐,我沒有,沒有!」
程夜猶是不停逗弄香鈴兒︰
「還說呢!瞧你的臉紅得似猴子,快快招來才是。」
香鈴兒禁不起程夜這般陣仗,羞得向程老夫人求救。潮生微微一笑,一語倒解了香鈴兒的窘︰
「小夜,不要再欺侮人家香丫頭啦,香丫頭臉皮子薄,哪堪得你這麼逗!」
程夜依舊是拉挽著潮生的衣袖,母子三人一邊說話兒,一邊兒緩步走回霽晴廳。潮生先待宋雨容坐上首座,再支使僕廝端茶賜水,趨前伺候。
宋雨容不見雲瑛,心下納悶。
「月鈴兒,你出去看看,二少女乃人來否?」
月鈴兒拉住正從外走進的丫環丹珠,問道︰
「有沒有見著二少女乃人?」
「回老夫人話,沒有。」
月鈴兒將托盤中的茶遞放在宋雨容桌前。
「那我便立刻上倚廬去通報,想二少女乃應該是不知道二少爺回來的消息。」
宋雨容一听,忙笑道︰
「這就是了!你就立即去通報吧。」
月鈴兒依言含笑應了聲︰「是。」便回過身前去通傳了。
宋雨容同久出而歸的潮生閑話家常,詢問起他上京述職與受爵的詳情。三人說著體己話,適時,恰值舞文入內,潮生開口質問︰
「舞文,二少女乃人在倚廬嗎?」
舞文直言︰
「不見二少女乃的人在倚廬,連二少女乃院中的暮霞都在找少女乃女乃的行蹤。」
舞文才剛閉上口,暮霞便急匆匆的奔入廳堂,氣息猶喘,急忙道︰
「老夫人,姑爺,暮霞找遍了倚廬,卻不見我家小姐的人影,我……我……」
潮生沒得讓她說完,截斷她的話頭,冷言道︰
「都尋遍了嗎?倚廬之外呢?」
「藻韻館呢?二少女乃常在那兒呢。」一個甫踏入廳堂的小丫頭說道。
潮生冷眼一睨,那說話的小丫頭趕忙噤聲。潮生調回目光,漠然的道︰
「你家小姐什麼時候消失無蹤的?」
暮震給潮生這番听不出喜怒的問話弄得七上八下,囁嚅的動了動嘴。
潮生揚高聲音,話中蘊著一絲惱怒︰
「我問話,你是聾了還是啞了?照實說。」
暮霞嚇得直磕頭,口中吐出字句,細若蚊納,但是總算讓潮生听明白了。
「不知道?!你就用不知道來搪塞你主子?」潮生沉下臉,口吻是讓人空懸的疏冷。
潮生倏地舉足甩袖往外行去,經過暮霞身畔,潮生難掩嫌惡的怒視,惱啐道︰
「滾開!敗事有余的奴才,就只會杵著礙眼。」
而旁觀的宋雨容、程夜與眾多婢僕都震訝于潮生的怒意。一向溫和的二少爺居然有了惱意!
宋雨容不由為雲瑛擔憂。這已是行同陌路的兩人,難道就真的不能和諧?
***
潮生一肚子悶惱,正無處發火,便隨便亂走,想一解心下難受之感。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行到織造署最僻靜的一個院落——飛瀾院。飛瀾院是供奉祖先宗祠的祠堂,平日除了打掃的婢僕,一向人跡罕至。
潮生步進院中,走過宗族祠堂,往中院行去。繞過一片的梧桐,突地,若清潺小溪般的淨棕琴韻滑過耳際,潮生不由奇了,便趨近琴聲而往。
因昨晚夜露深重,雲瑛早在卯時便骨碌起身,捧著一青花瓷甕,再將琴負起,一人獨自溜到這僻遠少人的院落。
雲瑛待露水采取餅後,便在「思遠亭」暫作休息。才剛坐落,她掀動覆于琴上的綢巾,嘩然一刷,綢巾邊緣拂拭過她的臉,雲瑛只覺一陣冷涼。
雲瑛腦海沒來由的突然閃過上回然生與自己所說,程潮生代兄娶妻的原因。她直覺整件事透著怪……可是,究竟是哪出了問題,她卻理不清。
輕輕一嘆,素手滑順過琴弦,煩厭之氣堵佔心口,百般無聊之際,雲瑛引宮按商,一時之間,一曲「湘君」綿綿低回,仿佛涓涓細木,回繞梧桐篩影間。
伴隨琴音,雲瑛揚聲吟唱︰
「君不行兮夷游?賽誰留兮中洲?美杳眇兮宜修,沛無成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湘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唱著唱著,頓時一震,本撥弦的食指「叮咚」彈聲,角弦應聲而斷。
雲瑛凝視斷弦,怔忡的久久回不了神。
她想起所彈唱屈原九歌的湘君原意︰湘君你為何猶豫不決?為何遲遲不肯來到我的身邊呢?你久停在水中沙洲上,又為何人?你難道不見,我為你的到來,已修飾得如此美麗?這麼久,你還未到來,我不能不擔心啊……
因著楚辭原意,雲瑛不自禁怔忡,忽然,一陣輕揚笛聲幽幽傳入耳來。
雲瑛緊抿嘴兒呆愣著,一時半刻回不過神來。這悠揚笛韻,竟爾是適才自己所彈唱的「湘君」!
突地,一個拔尖,音韻一轉由淒婉而清雅,笛聲听入耳來,仿佛鵝絨般清柔,清泉般明澈。似乎有種透明發亮、銀灰色的薄霧籠罩著喧囂世界,霎時間,沒了亭閣,沒了迢迢道路,只覺目中所見是個明月萬里的清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