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律漸漸由近而遠,低回隱隱猶存耳際,雲瑛輕噓一口氣,心頭的一股震蕩卻久久回不過神。明明只是一曲「佩蘭」,借由這曲笛一吹一奏,這妙處……是該如何用只字片語言傳呢?
雲瑛心下思忖︰這般本事、這般笛藝,就是稱作笛王也不枉!
雲瑛欣羨難掩,站起欠身,朗聲道來︰
「是哪位雅士在此?適才一曲真個令人神往,小女子在此先謝過。」
無人應聲,想是高人雅士不願見人,雲瑛暗忖能得聆一曲已是萬幸,豈好再求見上一面,遂清了清嗓︰「是小女子造次了。」
語畢,雲瑛輕笑出聲。也許早沒人了,哪听得自己一堆言語。這就是人,總是一廂情願,殊不知自己舉措是否給人負擔了。
雲瑛復回過神去調弄琴弦,不自禁低喃︰
「要是能再聆一曲,夫復何憾。」
話才月兌口,即有三聲極低極細的笛音響了起來,回旋婉轉。笛聲漸響,恰似吹笛人一邊吹奏,一邊兒緩步接近。笛聲清脆,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後,幾個盤旋又再低回。
雖然極低細,可每個音節貓是那般清晰可聞。漸次于低音中,偶爾夾雜珠王跳躍,清脆短促,此起彼落;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後若百花爭妍,滿堂花團錦簇景象;更夾語燕嚶嚀,漸漸有百鳥朝鳳之盛,一片太平治世風光!
雲瑛直覺整個人都清明了,閉塞的孔竅全讓音律給喚醒了。雲瑛情難自控,趕忙撫琴與笛聲相應和。琴音悠揚動听,情致纏綿,音律愈轉愈高,琴韻竟履險如夷,毫不費力便轉攀而上。奏了良久,聲韻轉而微緩,若有若無,細微幾不可再聞,終歸萬籟俱寂。
而一直隱身立于月洞門後的潮生,早讓這琴笛合嗚給牽引失神。潮生在听聞一小段笛聲,便已心里有數這吹笛人是誰。當今大概也只有那人能吹出這樣醉人心神的樂音,這人號稱正是「笛王」。
笛音終了,一個拔尖,颯然靜止。
而雲瑛半天不語,怕攪亂了空氣懸浮的淡淡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悠悠吐屬︰
「這是古曲太平引,竟有人能用笛表現激昂氣慨,這般懾人的樂音,誰不醉心傾倒!」
「雲姐,還請見諒,小弟冒犯了。」這聲音的主人含笑迎前,更顯倜儻。
雲瑛的美眸卻一瞬不轉的直盯著程然生腰際間懸掛的一只曲笛,雲瑛瞠大水靈大眼,一副不置信的模樣。好半晌過後,她才打破寧靜︰
「子期,你身上佩著曲笛……嗯,你不要說你剛才不在附近!不對,我是說……剛才是你,對嗎?」雲瑛一面理清亂成一團的紛雜念頭。看來,這程然生是真人不露相!
程然生不置可否,深深一揖,微笑道︰
「雲姐有話直言,小弟竟不知雲姐琴藝精湛若斯。」
看來,他倒是直指其事,爽快承認了。
雲瑛既明真相,神氣復又如恆,只是口角有抹難解的笑意。
「嫂子,您沒來由笑得我忐忑不安呢!」
雲瑛漾滿笑意的水眸一轉,知道這程然生每當無所適從時,便會自動將「雲姐」一稱升格為「嫂子」,遂撇嘴輕笑。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恐有辱笛王清听。」
雲瑛秋波流轉間,透露著狡黠神采,吐氣如蘭的笑道︰
「子期,你騙得我好苦,不是嗎?」
「喔,我可沒騙過您啊!」然生眼底難掩贊賞。
雲瑛輕扣羽弦,發出叮咚聲響,巧笑倩兮。
「明明你就自露招牌啦!我居然叫你蒙騙那麼久,真是瞎了眼兒了。」
雲瑛微微一笑,垂眼徐徐道來︰
「曹魏正始年間,名士殊分二路——入仕廟廊在野山林,而在野的名士有以阮籍所領的竹林七賢,七賢中,精通音律之人除嵇康外,另外還有兩人︰一位是阮咸,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笛王——向秀。子期,敢問這向秀的表字為何呢?」
然生撫掌朗笑。「雲姐姐,你已然想到了。」
雲瑛秀眉一揚。「不對,我也是剛才才想到這一層的。你的表字恰好與向秀相同向子期、程子期,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另外,你所居的院落名為‘藻韻’可不是自亮招牌嗎?」
然生不料她這麼捷才,呵呵一笑。
「好姐姐,我真服你了!可以從我的表字聯想到向秀,這‘藻韻’二字也叫你破了機關,雲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人。」「其實我是看你腰際所佩的曲笛才有這接下來的諸多想法,不過是事後諸葛亮,沒有什麼好說嘴的。」
一直隱身于彼端的程潮生不是滋味兒的目睹一切,心中不住質疑︰為什麼小弟偏生就能得到她如沐春風的對待?這一副相談甚歡的景象讓人看了,有著說不出的礙眼!
潮生按捺微惱的情緒,又望向雲瑛、然生的方向,就見她不知道何時已卓然立于扶疏梧桐間——
風吹拂過她的發、她的臉龐、她的衣袖……只見雲瑛微仰秀臉,片片梧桐落葉將她圈擁在一重重的漩渦中,形成絕美的景致!
潮生的眼瞳深深定在雲瑛一身的風華,眸光散發從未曾有的情傷,連他都沒能自覺。
莫道不銷魂,人比黃花瘦——此時滑過潮生心臆,是這麼兩句,他依循思路找到了典故——
李易安的「醉花陰」。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潮生低喃了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匯流成一股淡淡柔柔的情緒,悄悄落籍在潮生心坎。
第七章
潮生伏案整理各府道遞呈上來的卷宗,陡然,發現一封壓在卷宗底下的信件。瞧信封上的筆跡,一手端嚴的楷書,應是大哥的來信吧。
急急拆閱,果確是大哥所寄。潮生每讀完一字,心中的憂慮亦隨之遞減,終至閱畢,他輕吁口氣。
放下信箋,不意望向灼灼燭光,他想起了芊茴,又想到大哥,不自覺又想起他名義上的妻子雲瑛。
雲瑛的廂房並不似往常亮著淡淡暈光,因為昨兒個她同娘親、小夜三人上蟠香寺禮佛去了。她還是不太見他,與然生相處卻不然,甚至,府中浮動著一些流言,渲染關于雲瑛與然生的曖昧,而這些流言卻似乎沒半點避諱的入了他的耳,他無心對雲瑛興師問罪,又不願懷疑然生,可是心口總像塞團棉絮般,悶得酸,悶得澀,
潮生推門而出,眼光迷茫的對上雲瑛所居的香藕齋。他沿著回廊,踽踽慢步的走進香藕齋。香藕齋自撥子雲瑛後,他便少來,外堂還上過幾次,而這內院,卻不曾踏足。
潮生猶豫再三,終是輕輕一推,踏入了雲瑛的居室。
他點了盞燈,舉目環視房中迥異的擺設,不禁訝然。
本來娘親預備的錦茵繡褥、華貴擺設,全都無用武之地!多寶奩上的諸多琥珀、琉璃、珊瑚配制的飾物,都換成了書卷,妝台上只見幾枝簡單的骨釵、玉簪隨意置放著。
而牆上螺鈿精鏤的壁飾,換上一幅宋夏圭的「山水十二景」,他不禁倒抽口氣,仔細觀之,才發現是臨摹之作。畫末有一方小小朱印,烙著「佩瑤」二字。「牡丹富貴」給換上一幅娟媚若王獻之筆意的行書「歸去來兮辭」,文末則是以「落瑛」為款。
再來就是一張青石書案,錯落著筆架子、書冊……等等。本來的官家富貴景象一掃而空。
潮生掌燈,逾越畫屏,跨入雲瑛的居室內堂,不自禁的一坐在雲瑛的床榻上,心思卻飄遠了。不知怎地,他突然著魔般的想著雲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