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去做人?怎能在暗無天日的血池地獄苦熬終身?
不不不——
發狠摳緊地面,猶做垂死掙扎,白玉蘭的地磚被挖出十條長短不一的指槽。他咬牙瞪眼,指著小蓮道︰「這個魔女私自來偷兵器,還傷了看守兵器的修羅女,我是因公負傷,憑什麼伏法?」
「金杵是我主韋馱的兵器交我保管,拿走又怎麼了?我也不過傷了那修羅女,你呢?把行蘊一劍穿心!」
「你若不毀封條,他怎麼會死?他是你害死的!」
「呸!王八蛋!」小蓮越說越氣,一說到行蘊,眼眶都紅了,沖上來便打,卻被玉煙從背後拖住,又踢又鬧。
彌勒佛也不理會,張開褡褳口,善法堂連同他的短腿一同被收進去。進去了也不甘心,猶自激烈掙扎。他拍拍褡褳,笑著轉過身,稍稍一動,光果圓碩的大肚腩便微微顫抖。
「世事有因必有果。因果相生。善法堂所犯罪孽,如來自會處置。」
彌勒又看看玉煙,點頭大笑,「長得越來越像你父親了,怪不得他會被嚇一跳呢!」
玉煙也笑了,恭敬地點點頭。
「行了!看你能活得開心,我也就不負阿天所托了。」彌勒拍拍肚子,笑道,「回去了,交差後還要睡覺呢!」
佛光一閃,敦厚身影緩緩冉退。
第9章(1)
人世匆匆,年年歲歲上演著一台大戲,永不歇場,永無止境。
這戲演在紅塵,名為人生——芸芸眾生的人生。生旦淨末丑一應俱全。兢兢業業盡本分出演,從不欺場。都是主角,卻在別人的生命里扮演了各色或舉足輕重,或無關痛癢的配角。
看盡世情,原來人間的戲不過如此,都是大同小異,套著幾個模式演繹下來,各自講述自己的悲歡離合。
饒是這樣,六界中,人界仍是最讓人目眩神迷的花園。千種機會,萬般可能。
所以大家都來了。神、鬼、妖、魔,連號稱與世無爭的佛也要插上一腳。
待久了,免不了沾上些香粉稠蜜,暮春的落花點點飄灑下來,飛紅片片,落滿一身愁緒情思,拂去了,又糾糾纏纏灑下來,躲也躲不掉。
晌晴薄日。
陽光下的飛花越發好看。
青竹林子里,也只有這幾棵茂盛的桃花樹,臨水而生。滿樹妖艷粉白的美人,風徐徐吹過,落紅也疏緊疏慢飄下,到急處,更似下了一場胭脂雨。落在溪面上,便悄悄乘著清風流水,一路流浪東行。
小蓮坐在桃花樹下的長椅上,花瓣落了一身。
身畔躺了個人,頭枕在她膝上,長發披散。她攏了攏他的黑發,露出一張清秀的臉。
他睡著了。
鎮魂閣那一劍差點兒要了他的命。玉煙不知使了什麼奇怪手法,竟讓他活下來,只是一直不醒。他說,這是休養生息。快半年了。玉煙說,等到落花時節,他就會醒。
所以,她回到這個地方,他們約定了生生世世相守的地方。
溪畔本來沒有桃花樹。剛入春時,她特意栽了幾株長成的,日日坐在這兒,苦盼花開花謝。這里離曲江池和杏園本就不遠,偶爾有閑游的浪蕩文人迷途至此,見桃花流水,屋舍雅然,更有蓮花池,養了菡萏佳人,含苞待放,總免不了吟哦一番,于影壁上留下墨跡。
她從來沒細看過這些詩文,不想看,也看不大懂,那種咬文嚼字的風花雪月實在讓人費解。她寧可等她的行蘊醒來,听他完完整整,真誠無偽地說上一句——我愛你。
靶情真是最猛烈纏綿的毒藥,一旦沾上,再難戒掉。
桃花瓣星星點點落在他臉上,蓋住了眉眼。
一片一片拈下來,有一片恰好落在他唇間。她著了魔,悄悄俯身下去。他的唇涼涼的,卻沾染了她火熱的氣息。
婉轉糾纏,唇齒相依。
那雙沉睡多時的嘴唇好像蘇醒了,漸漸溫熱起來,一陣陣吐著熱氣。漸漸地,連舌頭也加進來攪局。
猶自沉醉,未有絲毫察覺。
小蓮越吻越深,直到腦袋被人從後抱住……
她驚得坐直了,膝頭上的人目光迷離地望著她。
他們都十分詫異。
他伸出手,微微地有些顫抖,更有些難以置信,輕輕地撫上她的臉,摩挲。
「小蓮……」許久未曾說話,嗓子十分嘶啞,他瞧著她,溫柔地笑了,「小蓮……我回來了……」
他回來了?
行蘊……回來了?
她頂著一張艷殺桃花的紅臉,有些錯愕,有些歡喜,也有些羞憤。
棒了這麼久,經歷著這許多恩恩怨怨,悲歡離合。原來日日盼他醒,待真醒了,一時竟不知該以怎樣的面目心態來對他。
喜、怒、哀、樂、愁,一一在心里輪轉演練了一番。
喜中帶怒,怒里參哀,哀內夾愁,愁里又含樂。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其實還是喜樂居多吧。只是,一遭為蛇咬……往後的日子……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往後的日子……
行蘊見她一臉陰晴不定,神色古怪,急忙攥緊她的手,貼到自己心上。
棒著薄絲春衫,他的心火熱狂亂跳動著,透過溫潤柔軟的掌心,一路震撼到她心底。
是啊是啊……不是都說好了,忘記那些難堪的過去嗎?
這掌心下的胸膛,曾為自己竭力抵擋了致命一劍的胸膛,那時留下的傷疤還在,每每替他換衣服,看到一次,就痛一次。
「小蓮!」他坐起來,慌亂道,「你還不肯原諒我嗎?我都說了,替你喝了那杯茶,只求能讓你忘了它,我們再續前緣。要我怎樣你才……」
余下的話統統被堵住了,小蓮用唇堵住了他的話……
糾纏綢繚,許久,他貼在她耳根低喃︰「小蓮,我真的愛你……嫁給我吧……」
五月初五端陽佳節,暑氣漸升。
坊巷間家家戶戶都買了菖蒲泡的酒,還在門前掛上艾草扎的人兒。主婦們紛紛到寺廟道觀請來五毒符,也有貪便宜的,在沿街字畫攤買了,回家掛在牆上。
端陽節當然少不了吃粽子。
皚興坊人流如梭,來來往往的,手中多提了草繩串的,或蘆葉或竹葉粽子。這時節賣粽子的固然多,過了十字街向南走,路邊一家姓虞的生意尤其好。
這是長安城有名的虞家粽子。大家紛紛慕名而來,鋪子前擠滿了人。
八九個小伙計,一人守著個齊腰高的大木桶,里面用冰涼泉水泡了拳頭大小的粽子,一個個拎出來,清香飽滿,水汪汪冰凌凌。
小蓮瞧著新鮮,拉了行蘊跑去排隊,「咱們也買一些吧!空手去多難看?」
「什麼時候也學得這麼老于世故了?」行蘊搖頭笑道,「我從來不吃外面賣的粽子,每年都是自己包。」
「可是我沒吃過嘛!」小蓮皺皺鼻子,沖他做了個鬼臉,「小氣鬼!我偏買。」
這是……這應該算是……撒嬌吧……
一個原本潑辣強勢的女孩子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你任性撒嬌,是否證明,一切芥蒂阻礙已經不在了?
的確的確。
現在已鮮少做那些患得患失,鮮血淋灕的夢了。她就在身邊,在他視線所及之處。不必再上天入地找尋,不必再膽戰心驚地等待。午夜夢回,看著身邊這朵美麗的睡蓮,可愛的小獸,常常一看就是半宿,直到東方日白,雄雞報曉。
起初只是難以置信,總怕又是春夢一場,怕她哪天舊賬重翻,悄悄踩了雲朵飛走。漸漸地就成了習慣。成婚也不過才半個月啊!
為了以防萬一,怕往事重演,連半年未見的家人也不曾通知。就在溪邊小築,找了媒人,納彩問征統統不少,還有一幫常來玩鬧的朋友,都是些豪放文人,送字送畫,吟詩頌詞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