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抬起頭,半張臉上還粘著行蘊的血,那雙紫色的眸子映了血色,烈烈燃燒。
她一手單提著金剛寶杵,緩緩站起來。
善法堂往後倒退幾步,有些心驚肉跳——本以為可以稱她失神傷心的機會,打她個措手不及。誰料……竟被她擋開了?!
正待閃身,小蓮已一杵攻上來。他有些慌不擇路,險險躲過了,抱頭滾向一邊,另一波攻擊接連招呼過來。拔下牆上的劍,他就勢抵擋兩下,向後急躍。
她並不放過他,沖上來便打,卻被一劍隔開。他慌亂撒出一把絳紫色的果子,每個都是活的,長了眉目五官,利齒尖牙,嘰嘰喳喳地在嘶叫,鋪天蓋地飛來——咬在木頭上,木頭便腐爛了,咬在金玉神器上,神器也要落下個圓印子。
小蓮揮臂將寶杵武得密不透風,紅果子們尖叫著彈出去。也有漏網的,咬在手臂上,留下一顆顆血洞。她惱了,突然旋身念咒,全身燒起熾熱烈火, 啪啪,待火漸漸滅,那些果子紛紛烤成了黑焦炭,人卻未損分毫。
善法堂錯愕望著滿地抽搐翻滾的果子們,羞憤滅頂,急急念咒。寶劍化身成幾十把,瀟瀟劍雨呼嘯卷過。眼看就要刺過來了,小蓮一橫金杵祭起風咒,周身風暴乍起,劍雨卷了進去,一對拼死相爭的冤家對頭,非要決出個你死我活。慢慢地,寶劍也失去掌控,進退維谷地吊在半空隨旋風舞蹈。
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樓下突然上來一個人,他在風暴圈外站住,緩緩抬起頭……
善法堂一陣錯愕,驚恐得連話也說不全︰「韋、韋……」
稍一分心,法力便弱了,那些寶劍紛紛被對面的颶風刮過來,四散飛躥。善法堂狼狽閃身,撲地躲避,還是有一把識途的——這冷漠無情的凶器,跟了一個冷漠無情的主子,也越發冷酷狠毒起來,它連主子都不要了,飛身插在膝頭……起初只覺腿上冰冷一片,漸漸地疼起來,椎心刺骨。艱難翻轉,他欲起身察看——
啊——風暴息了,劍雨停了,只有他的號叫,淒慘而難以置信,形同喪家之犬……
「我的腿……我的腿——」
他的左腿下橫躺了把染血的寶劍,膝頭一片血肉模糊,白骨參差。左腳小腿靜靜地躺在劍上,哀傷落魄如同被休棄的糟糠,被扔掉的垃圾。
他的左腳被齊膝斬斷了!
「你、你們!」善法堂怒瞪著他們,瘋狂而絕望,「你們干脆殺了我!我只要活一天,就會找你們報仇!」
「好!那我就殺了你!」小蓮提起金杵便要給他致命一擊,卻被身後的人攔下了。
「玉煙!」她憤憤地回瞪,眼眶里還殘存著淚水,「讓我殺了他!」
玉煙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她當然不肯接,倔強地較著勁,只想一杵戳爛善法堂的腦袋。
「這麼干脆地死了,怎對得起你們受的這些苦?」玉煙幫她擦了把臉,「你先休息一會兒吧。」
「不要!我只要他的命!」
「哎!」玉煙嘆口氣,無奈道,「若非殺不可的話我一定告訴你,不同你搶,好嗎?」
她扭著一張臉,好半天,終于點頭。
玉煙走到善法堂面前,看了看那條斷腿,蹲下沖他笑,「你剛才是否把我當成哪個故人了?」
「你、你……難道不是韋馱?」
「不!那是家父。我叫玉煙。」
善法堂忍著劇痛,咬牙道︰「你想怎麼樣?」
「我想?我不想怎樣。既然已經晉升護法菩薩,你必然也知道護法菩薩殺生的後果吧?」
「那又怎樣?我畢竟捉拿叛將有功,我在佛界的人脈又怎是你父親比得了的?」
「立功?人脈?」玉煙突然搖頭,笑得滿臉不解,「我父親當年從魔王洵行手中奪回佛陀的舍利子,功勞比你如何?你的人脈,你當我不知道嗎?你以為,如來會念及親情放你一馬?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吧。你為了讓他看得起你,處心積慮爬上這個位子,你以為,這樣他就會承認你了?在他眼里,你的出生本來就是個意外,是他生命里永遠抹不掉的污點。你斷了腿,正好給他個名正言順的機會把你清出他的視野。」他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隨手往地上一揮,滿地鮮血漸漸匯聚一處,鑄成一面殷紅的鏡子。
里面影影綽綽浮了些人影,高堂明鏡,五色祥雲,分列了諸佛菩薩,十八阿羅漢,堂中跪拜一人,左腳自膝下齊齊切斷,赫然正是善法堂。佛祖揮一揮手,他便被推落輪回。
狡兔死,走狗烹。這真是屢試不爽的真理,放之四海皆準。
對于他,這已經不是兔死狗烹的問題了。誰會知道,他善法堂的親生父親,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如來佛祖?那也許真的是個意外,為了救一個女人,他屈尊降貴地一夜繾綣。
事了拂衣去,卻沒想到,那個女人的肚子里竟有了佛種。
佛家不能無枉殺生,只得任他一天天長大。長得越來越像他父親,長得越來越礙眼。他恬不知恥,不知天高地厚地來尋爹,挖空了心思,連最好的朋友也背叛了,只求證明自己的力量,可以日日上殿堂報事,得以遠遠看他那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的爹一眼。
難道這也錯了?
原來……他只是一個污點?
不不不!他是為救人而生的,那應是功德福報。
怎能是污點?
善法堂不信,也許……只是不想去相信。
「這是你的障眼法,」他咬牙瞪著玉煙,「我才不是污點!我更不會輪回做人。」
玉煙無奈搖頭,道︰「信不信由你。若認了你,為你徇私枉法,那他才真不是無情無欲的佛呢。這已經是你最好的歸宿了。你還有另一處歸宿,想知道嗎?」
他揮揮手,地上又顯現出另外一番景象。
煉獄火海,冤魂遍野。赫然正是佛界的十八層地獄。
「知道你去那兒干什麼嗎?」玉煙瞅瞅他,輕輕笑了,「不要害怕,你不是去受刑的。他們會罰你做血池地獄的看守。看守呢……鬼魂受刑尚有期限,年滿還可重入輪回。你卻得年年歲歲守下去,日日對著斷手斷腳,淒厲號叫的鬼魂們,不見青天,不照白日。運氣若好,沒準兒還能遇到故人……」
玉煙一張臉笑得春暖花開,聲音卻涼絲絲的,柔滑陰冷。
善法堂打了個冷戰,仍不肯屈服。雙手一抖,攥了滿把果種,念咒拋撒出去。果種落在地上,益發抽長長粗,未幾,化成一片綠膚紅眼的甲兵。
小飛猛躥上,齜牙咧嘴噴出一道火舌。
玉煙嘆口氣,回頭看看小蓮。一紅一白兩條身影飛身躍起。
一時間腥臭難耐,濁液四濺。都是殘臂斷腳,還有未燃盡的尸身,滿地橫躺豎臥。看清楚些,原來不過是老藤殘枝。
他也黔驢技窮了,弄出這些不成形的東西抵擋,好伺機逃遁。
小蓮哪肯放過他?!一把揪住,揚杵狠劈。
杵在半空被攔下。
又是誰?!
她恨恨跺腳。佛光乍現,五色迷離的光華,拖了條絢爛澄明的彩虹。還未現身,便已听到笑聲。待佛光斂去,杵下站了一個圓面闊耳,大月復便便的光頭比丘。放手瞧著小蓮,哈哈大笑。
這死老頭子,不管見了誰,不管見了什麼事兒,香的臭的好的壞的,總是這樣咧嘴大笑。小蓮憤憤地瞪他兩眼,倒也不敢造次,悄悄收手。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褡褳,轉身沖善法堂道︰「快快與我回去,伏法認罪。」
如來怎麼叫彌勒佛這老家伙來?善法堂閉了閉眼,暗暗叫苦,難道剛才種種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