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行蘊詫異地瞪著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大膽恣肆的和尚。他笑得好自信,好漂亮,如果能有他一半的勇氣神采,自己也就不會只能坐在這里難過了。
寶文挑眉瞧著他笑,「很詫異嗎?我家小滿兒可是輔興坊有名的點心姑娘,人跟她做的點心一樣,酸甜適口。說說那姑娘吧,叫什麼名字?」
「小蓮。」
「哎?!」他沒听清,附耳上前。
「小蓮。」
「很好听的名字!你們怎麼認識的?」
「……」
「咳!不說也沒關系,告訴你,我和我家小滿兒可算天作之合呢!那天……」
夜晚的莫高窟氣溫驟降。
所有人都下去睡覺,只剩他,躲在佛窟里日夜趕工。
按理說,晚上不宜畫畫,不僅視線模糊,昏黃的燭光還會使大多數配色失真,白天在陽光下一看,完全變成另外一番風景。可他實在想快些畫完。
快些,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起風了,鳴沙山在嗚咽哭泣。
從夜空里急速飛來一道身影。
小蓮怒氣沖沖地踏入佛窟,一只垂淚的紅燭,輕輕顫抖。燈下的僧人已經睡著了。他半倚在牆邊,沾滿顏料的筆散落一地。
不自覺地,她放輕了腳步。因為他臉上的疲累憔悴。
走到牆邊,一低頭,看見上面的壁畫。剛剛勾勒出墨線的供養故事,她借著燭光辨認,竟是似曾相識。經行寺,禪房雨夜,大雄寶殿,溪邊小築,流螢照水,竹林械斗,只有一幅上了色,顏色還是濕的,最左面的供養畫像——紅蓮鎧甲,英姿颯爽的護法。
啊!赫然竟是自己!忙亂間她踫翻了色板,五顏六色扣在地上,一片花團錦簇。
她怔怔地盯著地上的油彩,朦朧成一片的顏色,紅里有黑、綠中帶黃、青里泛紫。喜怒哀樂卷在一起向她襲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真沒用!
行蘊被驚醒了,他猛地坐起,迷茫環視著四周,不知今夕何夕。
再抬頭,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
風很大了,外面哭成一片,月光冷冷照到洞口,卻被燭火的昏黃融化掉。
相顧無言。
他是大喜過望,她卻站著,拼命忍淚。
「小蓮!」他將她摟進懷里,連聲低喚,「小蓮、小蓮、小蓮……」
每喚一聲,她的心就痛一分。干脆埋首在他懷中,生怕一抬頭,淚會噴涌而出。
「小蓮,我好想你,」他細細地訴說著,生怕她不能感受,「你……抬起臉讓我看看,好嗎?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蓮干脆現身出來直面他,眼淚明明曾經已經流出,卻被他的袍子擦干了。
紅燭影里,似乎又回到了初識的那個雨夜。
她也是這樣闖入他的房間,闖入他的心,連半點喘息轉還的余地也沒有。
小蓮啊……
棒了一臂之遙,她罩在他溫柔而哀傷的目光里。
他很無辜地望著她,非常的無辜。
他總是這麼無辜。該死的!
懊問的還是得問︰「為什麼不守約定?!你說過,十天就回來。怎麼卻跑到這個鬼地方來畫壁畫?!」
「是師傅叫我來的。小蓮,你還記得漢真樓的那個日本商人嗎?」
行蘊苦笑了一下,緩緩道︰「就是被你打翻在地的那個日本人,他去過寺里不知他對師傅說了些什麼,那天我剛回寺便去找師傅說還俗的事。生氣是當然的,可他卻說我與你當街婬亂,還出手打人。師傅說,起初並不信那日本人的,但我竟一心還俗,可見是真的了。」
他嘆口氣,又道︰「我極力澄清請求,後來師傅答應了。他說,緣起緣滅,無法強求,但求我為寺里做件事。正巧長孫府的大夫人捐錢造佛窟,師傅說,莫高窟算是大唐的佛教聖地,可惜他年邁無法前來,讓我前來,說是畫完這個窟,我就可以還俗回去了。」
「還俗?!哼!我看他是不想放你還俗了。」
「我去寺里找你,你知他對我說什麼?」小蓮進了一步,逼視他,「他說,你早在佛前立誓,皈依我佛,此生不變!他說你不再回頭了!他說,我迷得了你一時,卻惑不了你一世!」她一字一頓地說著,說得行蘊漸漸變了色。她卻不放過他,「他甚至問我是何方妖孽!你說,我是何方妖孽?!」她忽然笑起來,神色哀艷。
「小蓮!」那神情刺傷了他的心,行蘊忙上前抱住她,「小蓮!不要這樣!我毀了承諾,我沒有如期回去,是我不對!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好不好?!我、我……」
「放開我!」
「不!我不放!」他緊緊抱著她,恨不能刨心挖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喜歡你,真的。即使你是妖孽,我也還是配不上你,還是喜歡你。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你還不明白嗎?把你騙到這兒,又對我說你不會回頭。他是故意的!除非你現在同我回去,他不會放你走的!」
「不不不!會的,師傅一定會的!待我畫完這個,」他模索著粗糙的石壁,喃喃道,「你看,這是我們的故事啊!我要把我們的故事畫下來,畫在這萬年不毀的石壁上。我陪你一輩子。你的一輩子好長,待來生,又是你來找我,我怕我會忘,忘了這一世的種種,忘了你。那時你就帶我來這兒,讓我看著他們,我就會記起。好嗎?」
「我的一輩子……真的很長嗎……」她怔怔地撫上岩壁,撫上墨線勾勒的她的臉和他的臉。那只蒼白的俊手,靜靜罩上她的手,交疊在一起。有淚,晶瑩剔透,一顆顆落下,有她的,也有他的。流在一起,匯成一片。
一片咸澀的湖水。
一片哀愁四溢的藍天。
行蘊抽開手,從懷中掏出一串紅豆,「我答應送你的。」他抬起她的手腕,輕輕為她纏上,「這回跑不了了,再也跑不了了。」
她怔怔地望著腕間,雪白的肌膚上一片刺目的紅艷。刺激著她的大腦,刺激著她的記憶。
是了。終于想起來了,主人的那串紅豆,是神界那小丫頭送的啊。
相思子。
這是相思子啊!
洞窟成了行蘊的睡房。每夜都待在這兒,因為小蓮會來。
許多許多天,快一個月了。
她來了。什麼都不干,就靜靜坐在一旁,看他神情專注地描繪他們的故事。她說,她愛極了他畫畫時的神情。她說,誰說他什麼都不會?他可以把她畫得這麼漂亮呢,那眉目間的颯爽風致,只有用心去愛的人才能畫得如此傳神。
每次當然都會帶上輔興坊的美食,待休息時一起吃。
夜風冷硬,面脆油香的胡餅不禁折騰,吃的時候,總已經被吹得油冷面塌。他們卻還是很開心。
小小的洞窟,外面哀鳴四野,風沙漫天,這里卻溫暖安靜。
他現在也能無所顧忌地同寶文聊他的小蓮了。
如今只盼天黑,天一黑,小蓮就要來了。甚至想讓她白天來,再不回去,日日時時刻刻都能見面。
夜深了。
他坐在洞窟邊兒上,從傍晚到深夜,她一直沒出現。
怎麼了?!
遙遠的夜空里,乍現一片紅光,煙花般,稍縱即逝。
他輕輕按著胸口,只覺心神不寧。
餅了好久,久得他快要放棄了。
她來了。帶了一籃子食物,滿面淺笑。
今天有酒。紅艷血腥的,葡萄酒。
「喝!」她斟滿一杯,抿了一口,遞到他面前。
喝不喝?稍一遲疑,她已受傷,反手一拋,想扔了杯子。
「不!」他心一緊,趕忙握住她的手。
連夜飛來,她的掌心微冷。掰開那只小手,接過酒杯。里面的酒灑了大半,他又補滿了,迎著她,「我喝!」就著她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