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心魔好像又回來了?從那風雨如瀑,竹濤如怒的夜一路嗅著追蹤而來?抑或根本沒走?!悄悄藏在心頭,秒秒分分時時日日蟄伏膨脹,伺機而動?!
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怔怔地想著,心思也漸漸遠了。
突地一聲斷喝︰「婬賊!」
誰?!
行蘊趕忙收手,慌亂四顧。
對面亂作一團。一個癟鼻子凸眼的矮冬瓜酒吃多了,將領舞的姑娘拉在懷里亂親。醉醺醺的,也不顧眾目睽睽,就要硬上。同行的上去拉,包天色膽借著酒勁兒更加肆無忌憚,竟沒人攔得住。
那波斯姑娘只是笑著一味躲閃。人離鄉賤,在這財富遍地的長安,想拼殺出一片天地談何容易?
小蓮不知何時已跳了過去,劈面就是幾下,將塌鼻子打翻在地。
塌鼻子甩甩頭,臉面上已經落了幾個青紫的拳頭印。一時怒火攻心,開口怒罵,嘰里呱啦,全不是漢文。
原來是個日本人。
不是唐人啊?波斯姑娘瞧著塌鼻子,頓時卸了笑容。
哼!舞姬冷哼一聲,扭著腰肢偕伴上樓了。
小蓮居高臨下睥睨他,翹著嘴角,幸災樂禍。
被這樣一個小泵娘嘲笑塌鼻子氣不忿,酒也醒了大半。一躍而起,身手還算利落。
只是……
站起來,也是矮人半頭。拼足了底氣,卻因著天生的劣勢,不自覺地散了幾分。再看姑娘的臉,粉面桃花,也是少見的美人,眉目間的風致竟是波斯舞姬難及的。剩下的怒火也悄悄地化了,忘了她的潑辣,竟伸手過去。
小蓮往後輕巧一跳,讓他撲了個空。
行蘊怕她惹出事來,趕緊上前拉住,施禮道歉,竟也說得一口流利日語。
另幾個倒是溫文儒雅,與塌鼻子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連連致歉還禮。見行蘊會說日語,喜出望外,以為遇到同胞。小蓮雖不知他們說些什麼,看那熱絡勁兒也知道是臭味相投。
第2章(2)
「喂!」她憤憤地踢行蘊的腳跟,「和這幫倭人有什麼可說的?!」
踢了幾下,行蘊才還禮話別。
「那些倭人是干什麼的?」小蓮歪頭瞪著行蘊,滿臉不快。
「他們是日本的留學生,那個……另一個是隨行的商人。」
「你怎麼會講他們的話?」
「道場常有遣唐的日本僧人,所以自幼和他們學了一些。」行蘊靦腆地笑笑,補充,「也不過皮毛。」
「我看你和那些說得很投機呢。」
「他們人地生疏,很難遇見會說本國語言的。我告訴他們有時間可以去寺里。」
「其他幾個倒還好,可那個癟鼻子的……那麼猥瑣……居然連本姑娘都想……」一面憤憤地發牢騷,小蓮瞟著行蘊,突然道︰「你說,是剛剛的舞姬漂亮,還是我漂亮?」
「……」
小蓮嘻嘻地笑,「說嘛,誰更漂亮?誰……」說著,突然將手貼到他心上,「更讓你心動?」
行蘊一驚,隔著衣袍,少女淡淡的體溫傳到胸口,熾如烈火。慌忙往後縮著身子,那手卻不依不饒,一路糾纏上來,把心也燃燒起來了。
誰更漂亮?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
當然是……
行蘊瞧著她狡黠的俏臉,看到黑亮瞳仁中的年輕和尚。
漸漸迷失了——
「當然是……」
她也瞧著他,眉開眼笑,「當然是誰?」
「當然是你吧。」
誰啊?
兩人都微微一愣。循著聲音望去,從樓下上來個公子,身畔還帶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原來是玉煙。
「你來干什麼?」小蓮撇著嘴瞧他。
一旁的少年馬上咬牙回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先生怎麼就不能來?」
小蓮也不理他,一徑看著玉煙。
玉煙靜靜地坐著,視線在小蓮和行蘊的臉上穿梭片刻,忽然笑了,從小飛手上接過一個巴掌大小的收口兒錦囊遞給她。
紅色的錦囊,用金銀線秀飛天流雲紋,精致美麗。打開一看,里面卻躺了個半拳大小黑漆漆的藥丸子。
「這東西你們也許用得著。」
玉煙朝少年揮揮手,起身欲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入冬前我都在鋪興坊的雲來客棧,有事可以到那找我。」
有事可以來找我。有什麼事呢?究竟,能有什麼事?
月光從窗口飄進來,灑了滿床,照得人難受。行蘊輾轉難眠,腦子里全是先生的話,還有小蓮的臉。
肯定會有什麼事的。
先生走後,小蓮就一徑對著藥丸子發呆。問她怎麼了,也不答話。問她那是什麼藥,只是搖頭說不知道。
那副模樣,怎會不知道?!
只是不想說吧……
一連幾天,夜不能寐。
又過幾天,這日行蘊正心不在焉地坐在經堂誦經,家僕忽然來報,說有訪客。不多時,有人推門而入。一個方面闊耳的壯年男子,滿面絡腮胡,脖子上隱隱冒著青筋,黝黑健壯得像尊玄鐵塔。
經堂原本很寬敞,多了這漢子,空間竟霎時狹窄起來。行蘊怔怔地瞪著他左手,粗壯的腕間系了一串雪色念珠,都是崎嶇凹凸的骷髏,大如銅鈴,顆顆泛著粼光,上面還鐫刻了梵文的六字箴言,字字鮮紅似血。
漢子斜眼瞟瞟行蘊,徑直走到小蓮面前。
小蓮仰臉看著他問︰「什麼事?」
漢子轉身看行蘊一眼,沒有說話。
行蘊只好模著鼻子躲到院子里。
「砰」的一聲,經堂的朱漆木門隨即四分五裂。黑臉漢子滿面怒容沖出來。他相貌本就不善,生起氣越發顯得猙獰,簡直像活夜叉。
哎!行蘊悄悄嘆口氣,暗自數著心跳上前施禮送客。
那漢子也不理他,錯身而過。沒走幾步,他突然煞住腳,回身瞪著行蘊左腕的骷髏念珠。然後扯開一抹冷笑,揚長而去。
行蘊呆呆望著他消逝的背影,許久才回過神。
偌大的廳堂里,迎面一張梨花木的大椅子,平日小蓮總喜歡坐在這上面,听他誦經。黑臉漢子來訪前,還可愛地瞧著他呢,不過片刻工夫,那個古靈精怪的小腦袋已經耷拉下來,陽光在她身側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小蓮……」
本想安撫她一下,手尚未觸及青絲,她已經抬起頭,揚了滿臉的笑,一路笑到他心底。
行蘊沒想到她會笑的。那只手停在半空,悄悄地紅了臉。
「知道嗎?」小蓮捉住他的手,按在膝頭,「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小蓮,不是施主,不是姑娘,是小蓮!」
「你……喜歡我這樣叫你?」
「如果前面加上‘我的’,我會更喜歡。」
「我的?」
小蓮……
我的……小蓮……
我的小蓮?!
小蓮笑嘻嘻地瞧著他,一雙黑眼楮骨碌碌的,頑皮閃爍。
「我……」
那只手還附在她的膝頭,滿把的汗。
「我什麼啊?」
「我、我……」行蘊掙扎了一會兒,終于抽出手,慌亂道,「我去瞧瞧飯好了沒。」話音未落,便紅著臉一溜煙地跑了。
傍晚的時候,風終于停了。
廚房的謝大娘做好了晚飯,招呼大家出來吃。
說是大家,坐滿了也不過三人。不過,陪吃的可不只三人。
小蓮喜歡在外面吃飯,她說,就著綠陰碧草,清風鳥鳴,吃飯就變得很快樂。有時她也會挑一點米飯餅餌在桌邊,樹上的雲雀就飛下來陪大家一起吃。日子久了,飯桌一角自然成了他們的領地。
開飯時間已過去很久,眼看胡麻餅的滾滾白氣漸行漸淡,小蓮卻一直沒出現。
桌角的一對食客也著了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行蘊掰了一塊餅,搓成碎屑撒在桌角。那對食客趕忙蹦蹦跳跳飛過去,點頭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