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有一個女子……一個如此的女子……
怔忡間他抬頭,對上一雙仿若洞悉一切的調皮的眸子,燭影里,映了兩簇火苗,嬌俏動人。
簡直是從未有過的人生歷練——夜雨空階,斗室燭光,與一個這樣的女子相對而坐——這一生,只怕只有今晚了吧。
他長嘆一聲,輕輕閉上眼。
這經文更不濟事了。一桌之隔,少女的溫暖體香卻涓涓如流,黑暗中一遍遍地勾繪出婀娜倩影。漸漸忘卻了時間。
再睜眼,已不知過了多久。
小蓮趴在桌上,頭側埋在手臂間,露出大半張臉。
「姑娘?」行蘊喚了幾聲,見她未醒,只好伸手搖她。
「姑娘?」
她睡得很深,搖了好半天也未醒。
站在她面前,瞪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睡臉,行蘊暗暗嘆氣,伸手將她抱起來。女子的身體,原來竟如此柔軟。從方桌到床邊,不過八九步路,走得卻異常艱難,女子柔軟芬芳的軀體輕輕貼在胸口,只希望,就如此一直走下去,沒有終點。
雨後總是晴天。蒸干水分的空氣,干淨清爽。
行蘊坐在後院的大松樹下對著一個木盆發呆。里面躺了件僧袍,青灰色的棉布,貼近少女凝肌含香的肌膚,竊得一分天香國色。
足夠了。
昨夜坐在桌前,遠遠地看著她的睡臉,不過幾步之遙,卻像隔了千山萬水。一早醒來,滿室清冷,芳蹤難覓。幾乎以為又是春夢一場,多虧得這疊放床頭的僧袍——余香縹緲。
原來……竟不是夢。
陽光下,一個小胖和尚自前院的月亮門一路跑來。
「師兄,行蘊師兄。」
行蘊伸手往胖胖的小臉上抹了一把,沾了滿手的汗。
「咳?!」小和尚使勁嗅,「什麼味兒?好香!」
行蘊忙收回手,輕輕搓了搓道︰「有什麼事?」
「師傅找你。」
「哦!」行蘊頓了頓,又道,「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只說要你去西配殿。」小和尚搖著頭,一眼瞟見木盆里的僧袍,「師兄你洗衣服呀?我幫你。」
說著就要伸手,卻被行蘊攔下了,「不洗了。」
「啊?!」
「這衣服不洗了。」
「哦。」小和尚撓撓頭,咧嘴一笑,「那我玩去啦。」
「去吧。」
小和尚一溜煙地跑遠了。行蘊抬起頭,只覺心神不寧。愣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
穿過月亮門,迎面一道回廊,七拐八拐,直達西配殿後門。遠遠地,就听見交談聲。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那是師傅。
「那孩子太痴了,自幼就長在這寺里,不知紅塵俗事。」
「哦!」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溫柔優雅,好听得很。
「很讓人擔心呢!前日香客送來一個銅鑄的護法化身,供養于佛前。昨日一早,他大病初愈便跑到佛前,瞪著那化身,恍恍惚惚,失魂落魄。」
「哈?!」年輕男子突然笑了,即使看不見他的笑臉,也覺得定是月兌俗傾城的容貌,「沒想到這暮夏初秋時節也開桃花呢!」
「桃花?」
「桃花開了。不過,是桃花債……還是……桃花劫呢?」
桃花劫啊……
從門里循聲望去,師傅對面的軟榻上坐了一名年輕的公子,一身月白織錦長衫,如墨長發用緞帶隨便一系,披散身後。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不正是夢里贈藥的公子?!
鮑子一眼瞧見他,笑著喚他進去。
法度上前引見,「玉煙,他就是行蘊了。行蘊,這是前日醫你病的玉煙先生。」
互相見禮寒暄後,叫玉煙的公子拉過行蘊手腕,一面號脈,一面瞧著行蘊的臉,拋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身體好些了?」
「嗯。」
「如此,」玉煙轉向法度道,「借用他一會兒嘍。」
法度點點頭,閉目打座。
施了禮,行蘊引玉煙來到大雄寶殿。清晨,香客還很少,清洗一新的佛殿,黃絛垂映,空曠森然。玉煙也不跪拜,徑直來到佛前,一眾銅金護法,熠熠生輝。其中一尊蓮花護法化身尤其美艷奪目。
行蘊遞上一股香,玉煙並不接,指著那化身問︰「就是她?」
「啊?」
「新供奉的護法化身?」
「是啊……」
第2章(1)
盂蘭盆節過了,鬼節卻貫穿于整個七月。民家趁此時機請寺僧到家中禮齋,誦經月兌罪,超度祖先亡靈。一般的貧苦百姓請不起高門大寺的僧人,只得找鄉間野廟,雲游和尚。
經行寺雖處長安近郊,卻也是座相當規模的古剎名寺,門檻不高不低,下至鄉野耕農,上至王宮官宦,來者皆是客。
僧人中競爭卻很激烈。都想去富貴人家,按著輩分排行依次篩選,若遇上高門大宦,同輩間也要暗地里爭個高下。
也有不爭的,多半是未長成的小和尚。
行蘊也不爭,財利不是他的致命傷。
陪玉煙圍著寺廟里外前後逛一個早晨,近午行蘊才坐在回廊歇腳。陸陸續續的,有些和尚趕往大雄寶殿。
攔住一個詢問,原來是香客請僧人到家中供齋誦經。
行蘊不甚在意,玉煙卻很好奇,拉過和尚細問︰「什麼人要供齋,需要這麼多人?」
「听說是個年輕姑娘,出手闊綽,捐了很多香火錢,要我們都出去,她自己挑。」
「怎麼沒人告訴行蘊?」
「師兄向來不熱衷于此。」和尚側臉瞧瞧陸陸續續趕往大殿的僧流,施禮道,「先生若沒事,小僧告辭了。」
「啊,勞煩了。」玉煙還了禮,轉身沖行蘊笑道,「你不去?」
行蘊皺了皺眉,輕輕搖頭。
「那麼,陪我去,如何?」
「……」
「只是想見識一下迎僧供齋的場面啊。」玉煙頓了頓,又道,「難道你不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嗎?」
行蘊掙扎片刻,瞧著玉煙的笑臉,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笑臉總是讓人難以抗拒,尤其是這樣一張笑臉。
大雄寶殿上,放眼望去,光溜溜一片,全是亮可鑒人的光頭。眾僧對面站了個少女,豆蔻年華,嬌俏美艷,眉目間飛揚的神采尤其奪目。
住持在一旁賠笑,「女施主,夠修為的幾乎全在這里了。」
少女擺擺手道︰「這里沒有我要的,肯定有沒出來的。」
「女施主,本寺雖非國寺,也是百年古剎,供齋的人從來都是寺內選定。如今……如今讓您挑選,已是破例了。」
「破例?」少女晃了晃沉甸甸的錢袋笑道,「那自然。我可是潛心向佛,才捐了這許多香火錢呢。我想,之前沒人像我這麼誠心吧!」
「啊……當然、當然……」
「好,那麼……咦?!」
少女突然指著人群一隅大叫︰「就是他!就是他了!」
眾僧急忙回首,爭看這被點中的幸運兒。角落里,白衣公子身旁,立著一個滿面錯愕,蒼白清秀的年輕和尚。
原來是行蘊。
「就是他了。」
「就他一人?」
「嗯!他叫……」少女撓撓頭,沖行蘊咧嘴一笑,「喂!你叫什麼來著?」
「你、你不是……」
「我是小蓮嘛!你叫什麼?」
「嗯。行蘊。」
小蓮走到行蘊面前,一抬頭,看見玉煙掛了滿面淺笑的臉。
「小蓮姑娘,近來可好?」
「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為小師傅復診,前日他的傷寒可是我瞧的。」說著,玉煙拍拍行蘊的肩,「是吧?」
行蘊點點頭,瞧著兩人,滿面疑惑。
「哎!我倆是舊識,說起來也算親戚。」
「哼!別多管閑事就好!」
玉煙稍施一禮,笑著踱出殿外。
住持打發了眾人,帶行蘊和小蓮來到西配殿見方仗。
法度正在打座,見到小蓮,猛然想起玉煙先生那桃花劫的預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時煩悶,不覺皺起眉。這少女娉娉婷婷立于陽光里,眉目間清朗無瑕,並無妖艷氣,倒有幾分男兒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