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蘊急急施禮,退出佛堂。
人出來了,心卻仍在佛前,徘徊不去。
色空色空,究竟是色是空?師傅已入化境,萬法皆空;剛剛夢里溫柔繾綣,嬌妻美眷。
孰色?!孰空?!
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間已深陷泥沼,滿腦子都是色空兩字,紛亂糾纏滾作一團,越掙扎,陷得越深。
手中木魚越敲越急。冷汗自額頭緩緩滾下,流過緊皺的眉間,落在干澀蒼白的唇上,漸漸隱沒。木魚上也落了幾點,晶瑩剔透,浮在斑駁朱漆上,行蘊狠狠敲下,立時四散迸裂。
行蘊微微喘息,挽袖擦著滿臉汗漬,踱步窗前。涼爽潮濕的空氣卷了青草泥土味兒,沁人心脾。深深地呼吸幾口,滋潤了心肺,再狠狠吐出,剛才的邪魔歪念也盡數帶走。
窗邊的桌上擺了只白瓷海碗。
晚飯還是午飯?
這一天過得渾渾噩噩,一時竟忘了晨昏。細細回想一下——啊,原來已近傍晚,鐘聲早已敲過多時了。
雨越發下得緊了,雨點濺了滿桌。掩了窗,正想坐下吃面,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夾雜在雨聲里,縹緲似幻。
「誰?!」
沒人應聲,門叩得更響了。
他只得開門。
一陣疾風夾著雨絲刮來,行蘊使勁睜了睜眼。
雨中竟站了一個窈窕少女。雪膚雲鬢,清麗妖嬈。半濕的裙衫貼在身上,胸口一朵紅蓮若隱若現。
一陣風雨襲來,少女衣衫盡濕,濕嗒嗒立于階前,宛若雨中睡蓮。
色不迷人,人自迷。
行蘊抹了抹臉,暗自深深吐納,深施一禮道︰「寺門已閉,女施主何故滯留?」
少女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一身狼狽,「迷路了,又遇上這該死的暴雨。想跟師傅借宿一晚。」
行蘊微微一愣,急忙擺手,「不可、不可。還是待晚課後隨我上大雄寶殿找方丈安排空置禪房。」
「我一身狼狽,怎麼隨你去?!啊、啊……啊嚏……」少女吸了吸鼻子,雙臂環肩睞他一眼,「師傅讓我就站在這風雨里等嗎?」
「這……」
「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少女往前幾步,目光清明似電。
行蘊赧然,慌忙後退了幾步,心跳如雷。
「如此……就……進來暫避吧。」
禪房不大,陳設簡約,但整潔嚴謹,秩序井然。
行蘊自枕邊取來一套僧袍遞給少女,轉身走到窗前,低首默然而立。
暴雨如瀑,沖刷著屋檐窗欞,嘩然作響。間或有衣物摩擦落地的聲音,黑暗里,行蘊白皙的面頰竟有紅雲隱約浮動。
「女施主……」
「好了好了。」
行蘊掏出火折子,點燃蠟燭。
少女從角落的黑影里走到桌前,一身青灰僧袍,長發披散。
第1章(2)
燭燈下還是那個白瓷海碗,面已經溫涼。行蘊將它推到少女面前,起身坐到床邊。
「師傅,這是你的晚飯吧?」
「是。女施主慢用。」
「你不餓嗎?」
「不餓。女施主……」
「叫姑娘不行嗎?!我沒那麼老,也不是施主。」少女回首,燭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輪廓,微微泛著金光,仿若天女入世,恍惚間,佛光普照。
「叫小蓮也行啊!別人喚我蓮花娘子,我不喜歡,多老氣。還是小蓮好。而且,現在師傅可是我的施主啊。」小蓮清脆地笑著,朝他施了一禮,「施主可願與我共食?」
行蘊干咳幾下,忙著搓手搓臉。余光里,一朵巧笑,嫣然綻放。
他慌忙低頭,紅潮染上耳根。醉酒了?連舌頭都醉了,麻扎扎地發直。
「還是……喚姑娘好了。小僧不餓,姑……娘慢用,要……涼了。」言罷,行蘊忙低頭誦經。燭光遠遠罩過去,曖昧朦朧中,幾點灰白的戒疤,隱約可辨。
小蓮嘿嘿一笑,轉身吃面。
經書誦了不下三十遍,口都干了。
……照見五蘊戒空,度一切苦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再往後,絮絮叨叨,全是一些無色無相無眼耳口鼻舌無色聲香味觸法,無這個無那個。小蓮邊听邊吃吃地笑。
笑什麼?!行蘊盯著她聳動的肩頭,莫名惱怒。聲音越發快了,念珠撥得 作響。
經文再難入心。
傍身護體的佛法戒律,金剛不壞的羅漢之身,全不敵紅顏麗影,巧笑嫣然。不過一個回眸,兵敗如山崩雲散,灰飛煙滅,一潰千里。
這世間最破釋萬象的,最厲害的武器,難道不是佛法?
「當然!最厲害的,是人心。」
行蘊瞧著眼前的少女,暗暗吃驚,「小僧愚鈍……這……」
「佛法無邊,卻也是由心生。五蘊戒空,無非視而不見,約束人心波瀾不興。人心若非無邊,何來無邊佛法?」小蓮隨手撿起那只半折的木魚槌,拎著一端甩來甩去把玩,「珍饈滿桌卻不屑一顧的人,多半腸滿肚飽,食盡天下美食;美色當前,真正能坐懷不亂的,想必也是閱盡人間春色;滿口佛法,低首閉目,其實心眼大開,跳動如雷。哼,空即是色,空即是色,果然。」「哎呀!」她突然掩嘴,木魚槌橫陳素手中,只得半截。
「全斷啦?」小蓮撓撓頭,俯身撿起另一半,兩截木尸,木杈參差仿若腰斬,「別怪我啊!」
「怎會。」行蘊趕忙解釋,「原本就是斷的。」
「真的別怪我啊。早早投胎去吧。下世投個水胎,能圓能扁,百折不摧。」小蓮捧著木魚槌的尸身,輕聲細語。
原來,竟是對著那木魚槌自說自話。簡直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
行蘊微微勾起了嘴角,胸肺間一派柔軟,莫名的氣息自心中彌散開來,纏綿環繞,久久難平。
當空一聲悶雷兜頭劈下,雨勢漸緩。雨聲里夾雜了腳步聲,漸漸迫近,間或有小孩子嬉笑,清脆悅耳。
小蓮順手推開窗子,雨絲撲面,尚未及細看,窗子「砰」的一聲就合上了。
「外面……」小蓮摳著窗縫,正待詢問,另一只手已經捂住她的嘴。唇齒鼻息間,充斥著清韻悠然的檀香味兒。逆流而上,迎上一張白皙清秀的臉,微微染了紅雲,眉目間是大病初愈的倦怠。
腳步聲漸漸遠了,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關門聲。
「失禮了。」行蘊嘆口氣,收回雙手。
罷剛被捂住的部分頓時涼意四浸,小蓮急忙將那逃兵緊緊按住,體溫交融,肌膚相親。
少女的肌膚緊緊貼著手心,一時心神恍惚,他竟忘了抽出手,只覺絲錦素綢,軟玉溫香,順著手臂,一路糾纏,直鑽心底。那軟綿綿的肌膚,簡直貼在了心上,惹得它慌亂跳動,呼吸也急促起來,狂亂不已。
兩雙眼楮靜靜對視,遺忘了世界。
幾乎以為,佛前的護法化身投胎入世了。
幾乎……
「師傅的手真暖。」小蓮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師傅的心……可也如此溫暖?」
行蘊只覺喉口一熱,一顆心突突狂跳,幾欲破腔而出。全身血液奔流而上,直沖頭頂,臉面火燒般難受。
慌亂中,他發力抽出右手。掌心擦過如絲的肌膚,又是一陣心襟動蕩。
狼狽萬分地別開頭,深深吐納幾回,行蘊清了清嗓子道︰「下晚課了。姑娘隨我去找住持,或許有空置禪房。」
「既已打算帶我見住持,為何又怕人看?」
「這……讓師兄弟們瞧見……畢竟不好……」
「五蘊戒空,流言又怎會入耳入心?」
是的,一入空門,五欲皆無,又怎能為流言所累?只是啊……俗世間的愛怨痴纏又是怎樣一番光景?這一生,陪伴左右的,就只有青燈古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