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這幾月便一直留在鎮江,一邊忙于霍家船運的事宜,一邊又奔走于水患災處,幾個月從不得閑。霍矢初原在金陵,但听聞她趕赴鎮江,便也冒雨日夜兼程趕了過來。但揚州霍家主府不能無主主持,他只得又返回揚州主持府中大事,鎮江則留下幾名霍家船運中得力的管事從旁協助開春籌劃救災事宜。
轉眼八月中秋將近,江南水患也終于漸漸平息,一直陪在開春身邊的張大頭得到了從揚州霍家主府傳來的信息,要他轉告開春,請她回府過節。
「是啊,也是該回揚州了呢。」開春看了張大頭拿來的書信,笑著點頭,微微思索了片刻,便寫了封書信遞給他,「這信你先幫我收著,等咱們回揚州了你再替我交給管家劉叔,我自己怕給忘記了。這幾日鎮江不是正要舉行祭水大典嗎?咱們瞧過熱鬧再趕回揚州過節也來得及,你說是不是?」
張大頭不過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少年,有熱鬧可瞧自然是十分歡喜的,于是並未多想些什麼,幫開春從霍家船塢賬房里提了一百兩銀子,陪她去鎮江有名的一家庵堂中上香許願,在開春說要在這庵堂中住幾日歇歇散散心時,便自得其樂地回鎮江看熱鬧去了。
餅了幾日,等祭水大典的熱鬧瞧完了,他應約去庵堂接開春,卻不見了開春的身影!他大驚失色,在出動鎮江霍家船塢所有人手卻依然尋不到開春後,終于有些明白了這些時日以來開春的不對勁!
飛也似的奔回揚州主府,哭著將一切告訴了正要趕去鎮江迎接開春回府的霍矢初等人,又想起開春曾交給他一封信的事,便又立刻將信拿出來。
信封內共裝有兩封信,一封是給管家劉叔的,上面洋洋灑灑寫著霍家船運此後一年間的營運計劃,將她走後的人員管事的重新調動、職責分配一一寫得明白,所有事務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另一封寫著給霍矢初的信上,卻是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張空空如雪的白紙!
霍矢初面無表情地瞪了那白紙許久,而後一語不發,從此再不提「開春」二字,更是不派人去尋找開春蹤跡,但當夜一場大火,卻將那座再無翠綠竹林圍繞的芙蕖樓燒了個干干淨淨!那火,正是哈哈大笑著的霍矢初親自點上的!
自此後,揚州霍家再無名喚「開春」的女子。
夢一般的夢,結束于一場人人神傷的烈火之中。
靠坐著搖搖晃晃的簡陋馬車,神色平淡地從車窗里望出去,看金色的稻谷隨風起舞,看行行的大雁劃過晴空,看溫柔的秋陽斜落山巔,看慘淡的冷霜遍布田野,看初冬的第一場薄雪覆蓋了大地,看郁郁蔥蔥的樹木花草轉眼間落葉飄零。
而後,風起,霧起,雨起,北方的霽雪初晴,又在不經意間被濕熱的滇南雨霧替換了個干干淨淨。
並不限制自己的游走方向,一會兒南,一會兒北,一會兒西,再一會兒卻又是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了便找一家客棧蒙頭大睡幾天,興致起了,便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間留連幾日,懶洋洋的什麼也沒趣了,便再雇輛馬車,繼續她的路途。
在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的忙碌里,她終于行到了她此次遠行的目的地。
找一家小客棧住下,梳洗好了,便施施然地踱到那處大大有名的朱紅大門前,求見某人。不允,便隨意地往朱紅大門對面樹下的石階上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只白玉做的盒子來,細細地把玩。待到中午了,便起身離去,回客棧用些飯食,喂飽肚子了,再返回朱紅大門前去,繼續坐著,不言不語地繼續玩手中的白玉盒子。到了晚上掌燈時分了,拍拍衣上的塵土,再施施然地慢慢踱回容身的客棧去,吃此地有名的小吃美味,臥在柔軟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重又回那處朱紅大門前,求見某人,不允,便繼續昨日的行程。
第三日……
第四日……
風也好,雨也好,霧也好,雪也好;每一日,行程固定的一如上好弦的時鐘般準確。
第七日開始,她坐慣了的樹下石階上被放上了一方棉墊。
第八日開始,有人會端熱茶給她。
第九日開始,白發蒼蒼的老者開始對著她苦口婆心,勸她離去。
第十日開始,樹下的石上的棉墊消失,熱茶不復見,凶惡的家丁開始驅逐她。
第十一日開始,樹下的石階也不見了。她不以為意,便往地上一坐,靠著大樹自得其樂。
第十二日……
看著朱紅的大門被粉刷一新,看著新春的桃符被粘貼上門柱,看著紅紅的燈籠高掛屋檐下,看著劈里啪啦的鞭炮在自己眼前歡快地燃放,看著車來車往人潮如流,看著一張張歡喜的笑臉在朱紅的大門前迎來送往,看著又是一年冬盡處,看著再是新春回。
她靠著大樹席地而坐,盡避身邊重又放回了石
階,置好了柔軟的棉墊,她卻不想去坐了,只依靠著粗壯的樹身,懶洋洋地坐在樹下,從清晨太陽升起,到傍晚夕陽西沉,一動也不再動,以往時日里到了中午總會去用飯的習慣也不在了。清晨踏著露珠而來,靠著樹身席地而坐,手里依然把玩著那小小的白玉盒子,如此便是一天,滴水不沾地直到夕陽落去,才費力地站起身子搖晃著離開。
如此又過了數日,待到各色的精致彩燈掛滿了朱紅大門,那日她早早地過來,卻不再朝著朱紅大門前的看守的人說一聲求見了,只搖晃著身軀勉強往樹下一撲,半坐半躺著,呆呆地望著滿眼的精致彩燈,臉上的表情忽喜忽悲,連手中的小巧白玉盒子滾落在地上也不知撿起,只發著呆。
也不知她呆了多久,任誰過來同她說話她也不理,只依然呆呆地坐著,瞅著那滿門的彩燈在清風中飄飄蕩蕩的,也不知怎地,一年來不曾淌過的淚便嘩嘩地流淌了下來!
唇里嘗到了那咸澀的滋味,她竟然忍不住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低低的,卻再也不能歇。
「……妳這又是何苦呢,開春?」
啞啞的嘆息,是她從未听到過的嘆息。
「不過是少小時結拜過的玩伴而已,不過是沒有一點關系的異姓兄妹罷了,他,值得妳如此嗎?」
「妳是要看那個人如我現在一般的模樣,還是想要看到那個人同我一般的狼狽呢?」她依然笑著,流淚不止的眼慢慢抬起,望向已十數年不曾相見過的那張面容,「相思成灰啊,相思真的會將一個人消磨成灰啊,難道妳要那個人如我這般慢慢地少了生氣,如我這樣漸漸失了心魂?難道妳真的要等到那一天才肯原諒那個人?難道妳真的希望那個人從此行尸走肉地了卻殘生,便如我一般--妳真的希望如此嗎?妳真的不會後悔嗎?」
回應她的,卻是平淡無波的十數年不曾再見的那面容,單純稚氣的笑容再也不在了的那個面容。
「你真的不肯回頭去看看那個人現在的模樣嗎?那妳看我,看現在的我啊!妳要那個尋了妳九年多的人的樣子便是我這樣子的,妳要嗎?」記憶中最最熟悉的面龐啊,卻為何會是這般陌生,這般淡然?
胸好漲好漲,清澈的眼淚忽地滾燙如火,她笑著咳了一聲,刺目的殷紅從笑著的唇角滑落,輕盈盈的,彷佛春日桃花。
「妳,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