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一年春歸的元宵夜,馬車轆轆重回了江南的風雨路。
一路無話,只用了半月時間,熟悉的揚州城已在落日的余輝里出現在她的眼前。從車上下來,揮一揮手,便朝著熟悉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心中,則是五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悲。
再如何不想,她還是回來了啊,回到他的身邊來了啊。
唇畔含著淡淡的笑,在掌燈時分,她敲響了那扇同樣朱紅色的大門。
「開、開、開、開、春?!」
「我回來啦。」她歉意地笑著,舉手拍拍幾乎成了化石的家丁,「你還好吧,陳三哥?」
「好好好……開春妳真的回來啦!」被喊做陳三哥的家丁猛地回過神,驚喜地大喊起來︰「開春回來啦,開春回來啦,開春回來啦!」頭也不回地奔回府去報信了。
是啊,她,回來啦。
第九章
「開春!開春!開春--」
暴躁的狂喊聲,猶如驚蟄之雷,一路轟隆隆地由遠處炸過來。
啊,糟糕!
狂叫聲波及之處,人人頭皮發麻,個個不假思索地拔腳就溜。
但,溜得再快也不若人家的手快,一只鐵掌「嗖」的一下由半路殺出,只小指輕輕一勾,便將溜得最快最利索的倒霉鬼吊在了離地三尺之處,再將噴火的黑眸狠狠地一瞇,凶神惡煞般的眼神所及之處,所有正逃正溜的人馬立刻被釘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再動,打死也不敢再想一個「溜」字。
嗚,他們的噩夢啦!
「見到開春沒?」
輕輕松松的問句,看似不帶任何的氣勢,輕輕松松地由高大粗壯的男人大張的甚至含著笑意的嘴巴中吐出來,但听到在場所有有心人的耳朵里,則被自動地轉換成不言而喻的濃濃威脅--
最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他霍矢初霍大爺可是從來不听任何否定的回答的!否則,哼哼,小心門牙!
說?不說?
被小指淒慘地吊在半空中的可憐人的眼淚嘩啦啦地隨同背後的冷汗一起奔向大地,模糊的視線求救地掃過眼皮底下的難兄難弟們,卻在掃向誰誰低頭縮肩時,心中頓時一涼--嗚,沒人愛他啦!
「見到開春沒?」
輕輕松松的問句,再好心情地來上一回,微屈著的小指卻危險地晃了晃。
「在……在相思湖!」顫抖著喊出這幾個字之後,頓覺勒在頸子上的衣領馬上松了下來,懸在空中晃晃蕩蕩的身體終于又平平安安地回歸了地面。
「開春!開春!開春--」
轟隆隆的「雷聲」立刻往不遠處的相思湖炸滾過去。
啊,一條小命終于保住了啦!
一旁的難兄難弟也馬上長出了一口氣,抹一抹滿頭的汗珠子,偷偷地挪到跪坐在地上的可憐人的眼前來。
「張大頭,這都一年多啦,爺還是最喜歡找你的麻煩哎!」哈哈,誰叫他沒順利地完成爺交代的事,竟然寸步不離地也能將開春跟丟!沒扒他三層皮已經是他張大頭天大的幸運啦!
「你們這幫沒天良的東西給我滾一邊去!」咬牙切齒地面目猙獰著,這一年多來已不知曾遭受過當家主子多少回慘無人道折磨的可憐大頭,恨恨地用力抓一抓地上的落雪,「看我笑話真的很開心哦?看我被爺捉弄真的很羨慕哦?那當初做什麼去了?你們誰的年紀都比我大吧,明明知道我是最笨最呆最缺腦子的那一個,干什麼偏偏派我跟著開春這里來那里去的?!」
原本在一年十個月之前,他還沾沾自喜自己得了一份美差哩,整天什麼也不用做,只要不言語地跟在開春後面就好啦。開春外出他是跟著到處游玩沾光的小廝,開春在書房忙著他就找處陰涼偷懶睡覺,開春要是什麼也不做地囚在霍家主府發呆,他甚至還能從管家劉叔那里請上半日的假,回城東去瞅瞅自己的爹娘弟妹!
嗚,他當初真的以為自己有了份好差事哩,哪知自己還沒歡喜上兩天,一個不小心,他卻又立刻變成了霍家生府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開春不見了時,人人不給他好臉色也就罷了,可如今開春終于自己回來啦,為什麼他還在遭受少爺三五不時的捉弄?爺明明是最清楚開春會在哪里的人啊,偏偏每次還要將他吊到半空中耍著他問開春的所在!
「傻大頭,爺其實看來是真的故意在整你呢。」圍在照舊跪坐雪地上卻欲哭無淚的可憐大頭身邊,所有的人都笑瞇瞇的,很有「天良」地勸慰著他,「爺哪里不知開春現在最常待的地方是相思湖?他只是氣你總是記不住,老說那里是開春閣而已。」否則做什麼說著說著就會如同老貓逮耗子似的只戲弄他一個?
當初開春突然從鎮江消失了蹤跡,只留了一封無字天書給少爺,少爺雖什麼話也沒說,更沒派人去尋找開春,卻一時發狠地放火燒了芙蕖樓,而在原地改挖了一個小湖泊,周圍照樣植滿了竹子,湖中央則修了一座小亭子,湖名相思湖,亭喚起春亭。雖府中從此少了一座精雕細刻的芙蕖樓,卻為這原本就園林秀美的霍家主府再添了一處湖光美景。
「你們--」兩眼含著淚,張大頭將抓牲手中的雪往周圍一拋,「你們到底是在勸我還是在笑我?!」
老天爺,人家不是都說好人有好報,誠實厚道的人最得天上菩薩的保佑嗎?那他這麼誠實憨厚的老實人,怎麼卻會有這樣的殘酷現實等著他呢?
他忍不住地放聲喊起來。
「開春開春開春--」
有些頭痛地嘆一聲,她放下手中的書卷,一手支在頜下,從起春亭的窗格望出去,無聲地靜候那個總是大吼大叫大呼大喊著她的名字的男人從湖岸的竹林某處躥出來。
這新開的湖泊很是幽靜,這建于湖心小島上的小亭子更是精致小巧,雖名為亭,實際上卻是四面有牆有窗有門的一間小房子,盛夏可坐在這里納涼消暑,賞芙蕖吃蓮子,嚴冬便在室里生起火爐,圍著窗品茶閑閱書卷,這是霍家主府現在最得她喜歡的所在了,每到無事,她都會來此消磨光陰,日子過得甚是悠閑自得。
「開春開春開春--」聲至,人也很快地顯露出尊容來,從不肯走連接湖心小亭的水上石橋,而是直接地飛舞一撲一縱,便從湖岸上得小島,再將高大粗壯的身軀微微一縮一彎,漾著大大笑臉的男人便從敞開著的窗子里鑽進小亭來。
「你呀。」她撫額合眼,不去看男人開心的笑容,只是習慣性地嘆口氣,「霍大爺,您每次非要這麼進來才滿意啊?」三十來歲的大男人啦,怎麼行事一如十來歲的莽撞少年呢?
「我的身形還不錯吧?」隨意地往開春身前的書桌上一坐,笑容滿臉的人很是得意的樣子,「我整天忙忙忙的,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曾練習過武藝了哩,如何,沒退步吧?」
「你又來了。」拿起桌上的書敲一敲他晃來晃去的腿,開春仰起頭看著他,「下來,這桌子快被你坐塌啦。」
「那我坐哪里?」無辜地攤開手,粗獷的大男人用手點點本就不是很大的亭內,「這里只有一張椅子啊,我累了一整天了,沒了站著的力氣了。」他埋怨地瞪著笑吟吟的女子,「開春心好狠,竟然不幫我了!」
「當初是誰拍著胸脯發下豪言壯語的?」她笑睨著他,「說什麼男兒當自強,說什麼是男人就要懂得心疼人,說什麼霍家船運從此他一個人包下啦,要我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每日被他好好供奉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