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暗,馬車陷在泥濘的車道里幾乎動彈不得,隨開春出門的張大頭同車夫小馬冒著瓢潑大雨狠命地推著車,但車輪依然一動不動地陷在淤泥中。
「開春,前面有個小廟,妳先去廟里躲躲雨吧!」
掀開早已潮濕了的帷幕,張大頭一頭一臉的雨水,朝著側坐在也已淅淅瀝瀝開始下起小雨的車廂內的開春憨厚地笑了笑,「妳不比咱們皮糙肉厚的,如果得了風寒便了不得啦。」
開春點點頭,半蹲著身挪出車廂,在張大頭及小馬的攙扶下跳下馬車,自己接過小馬手中的紙傘來溫柔地一笑,謝絕了兩人陪她去前邊小廟的好意,自己慢慢朝著那個模糊的房子走去。
雨勢越來越大,伴著轟隆隆的雷聲,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穿透紙傘打在臉上,生疼疼的。她卻似乎毫無知覺,埋首小心地躲過腳下的水窪,慢吞吞地走著,腦子中,則是想著到達鎮江後自己要做的事。
這連日的暴雨已造成了運河的數處決口,大量從上游泄來的洪水已淹沒了數十座村莊,受災的百姓已逾數萬之眾,單靠官府或百姓自身之力絕對無法撐過災情,更何況洪水過後瘟疫必會橫行,如不多加防範,今年的江南將是哀鴻遍野,再不復魚米之鄉的風光。
為今之計,她看來需要好好計劃才行。矢初此時恰在金陵,可捎信給他,要他聯絡金陵商賈,最好可以從北方緊急調運大量救災物資來,以便解決災後最要緊的民生問題。至于--
「開春?妳站在風雨里做什麼!」
只顧著思索,卻忘記了前行。一聲含著驚訝的呼喊過後,一只手扶上她的腰,幾個縱身,等她明白過來,她已站在了前方的那座小廟之中,雨傘也被人收了去。
「楚……大哥?!」她抬起頭,朝著同樣一身狼狽的男子喊了一聲。
「雨這麼大,妳不在矢初身邊呆著,卻跑到這里來做什麼?」略顯消瘦的清雅男子皺著好看的眉看她,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矢初呢?他沒陪妳來?他是做什麼吃的,怎麼放心妳一個人在這大雨里!」
「他因事去了金陵,還沒趕回來。」她欣喜地笑著,隨手擰擰濕重的衣袖,眼卻盯著一身江南靈秀之氣的男子一眨不眨的,「楚大哥,兩年不見啦,您還好嗎?雁嫂子呢,您沒再去大理找她嗎?」
這清雅的男子,便是楚天眉。
「我剛從大理回來。」楚天眉苦笑一聲,從小廟里斂了些枯柴干草,用隨身帶的火折子引著了,便朝著開春點頭,示意她過來烤烤濕透了的衣裳,自己卻背她而站,替她攔在了小廟的入口。
「雁嫂子……還不肯認大哥?」她遲疑地問道。
楚天眉卻只輕輕嘆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當年是他負了她,她不肯認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開春也不敢再說些什麼,垂下頭,開始烤火。
情啊情,令天下無數兒女為之痴狂的一個「情」字,卻又讓多少有情的人反被這個無情的「情」字傷了個遍體鱗傷!
「我一路走來,今年受水患的百姓真是不少。」楚天眉背著手,望著廟外越來越大的風雨,眉蹙得更緊,「看來咱們要聯手江南所有商賈富戶才行,否則百姓可要遭大災啦。」
「我正是為此要去鎮江。」開春點點頭,揉一揉有些發漲的額頭,「水災之後,如不防範,必定會有大疫橫行江南,若真如此,可就苦了江南百姓了。楚大哥,您貴為蘇杭商賈之首,在江南最是有名望的,這次還望您出頭聯絡江南商賈才是啊。大哥,我烤好了,您回身吧。」
「這自然是我應該去全力以赴的!」楚天眉回過頭來,朝著嬌小的清秀女子感嘆地一笑,贊許道︰「開春,妳雖身為女兒身,胸襟氣魄卻是賽過無數的須眉。矢初這輩子能有幸與妳相伴,真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氣呢。如何,你們也拖了這些年了,也該成親了吧?再這麼下去,我看矢初遲早會發瘋的!」
「大哥還不知--啊,大哥,您就不要再取笑我啦。」她垂下頭,淡淡地笑了笑。
「你們也看到大哥我現在的情形啦,我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可你們不同,就算霍家長輩再如何不滿,也不敢真的對妳做出什麼事來。唉,如果當初我也如矢初一般,便是讓雁兒如妳一樣地執掌起楚家的茶行來--只怕我母親也不敢反駁我們的婚事,更不用說是硬將雁兒驅逐出楚門了!」楚天眉苦笑著仰起頭,每想起當初自己的軟弱來,總會心如刃絞,痛得緩不過氣來。
「大哥,您不要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雁嫂子遲早會明白你的心意,定會重回你身邊的。」想起楚天眉與韓雁的辛酸過往,開春也黯淡了心情,「畢竟,你已經尋到雁嫂子了,這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是不是?你一定會等到她歸來的那一天的!」一直尋了八九年的人啊,終于尋到了,希望便存在了啊。至少不像她,還有長長的一生要活,卻是再也尋不到活著的理由,卻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卻是--
「開春?開春?」擔憂的低喊聲傳入她耳中。
「啊,楚大哥,抱歉,這幾日我有點兒累了。」她強撐起精神,歉意地笑了笑。
「不要將自己逼得太緊了,妳若累壞了,矢初會心痛的。」伸手拍拍她的肩,楚天眉一直將開春視為自己的親妹子一般,「矢初性子雖暴躁,其實卻很敏感,有時候最愛鑽死胡同的。妳啊,多陪陪他,不要只顧著霍家船運而冷落了他,否則他若胡思亂想起來,到頭來吃苦的還是妳啊。」
「謝謝大哥關心。」她坐在火旁,將枯柴一根根地放進火勢漸小了的火堆中,猶豫了片刻,還是問了出來︰「大哥,這一年來您……還是一直奔走于杭州大理之間嗎?」
「是啊。」無事似的聳肩-笑,無數的風霜卻是那麼清晰地顯在已有白斑的兩鬢上,「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遭啦。不過知道雁兒便在眼前,什麼累倒是從不覺得的。啊,妳嗓子有些啞了,定是剛才在風雨里受了寒!哪,這個給妳。」從懷里小心地掏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盒子來,他遞向她。
遲疑了一下,開春接過盒子,小心地打了開,而後喊了一聲︰「巫山白露!」這是世間最最珍貴的藥茶了啊,對治嗓子干啞刺痛最是有效的。
記得當時,年幼時韓雁因家族爭斗被人藥啞了嗓子,不能開口說話,每到陰雨天嗓子便痛若火燒,當初全靠這藥茶止痛平火。但這巫山白露產在險峰絕頂,且產量極少,所以異常珍稀。楚天眉家雖是江南最大的茶葉世家,想求得這巫山白露卻也是費盡了心思。
「大哥,這個我不能用的!」她急忙遞回去。
「我沒用啦。」楚天眉笑了笑,「雁兒的嗓子早被治好了,再也用不著這茶葉了。」
「可是--」
「什麼也別說了,開春,來,咱們既然好不容易踫到一起了,就好好聊聊吧!」
「好啊,大哥。」她笑著應允,而後停頓了一刻,「大哥,咱們還是為這江南百姓籌劃一下吧。」
楚天眉爽快地點點頭,兩人隨即陷入討論之中。
這一場數十年不遇的江南水患,使得近十萬的貧苦百姓流離失所,災後果然又是大疫橫行,死于水患瘟疫的百姓數以萬計。雖有江南富家商賈不遺余力地奔走出力出物出策,但直過了三月有余,這一災情才險險地被控制住,江南才稍微恢復了以往的安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