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頭。」她再嘆口氣,瞥一眼胡子翹翹的人,干脆一把將看了就頭疼的算盤推得遠遠,眼不見為淨。
「阿弟!」
「我心算,我心算!」她應付地喊一聲,隨即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專心看著那些讓人頭暈眼花的數字,再也不言語,只一頁又一頁地往下翻,翻頁的速度讓入以為她只是在「翻」,而非在「算」。
而後書房內再無聲響,白胡子劉頭依然在用力瞪這個埋頭翻頁的女人,用力瞪,用力瞪,似乎想瞪開她的腦子,看一看她又在玩什麼把戲。
時間,很快便是一刻鐘。
她抬頭,女圭女圭臉上竟布滿了細細的汗珠子,再也沒有前一刻的悠閑自得、偷懶耍賴,「這賬上共有七十三兩五錢四毫銀子的誤差。」當著白胡子劉頭驀地睜大了的眼,她用手抹一抹額上的細汗,略白的雙唇撇一撇,很難得地用細聲細氣的優雅嗓音報出答案來。
「不可能,不可能!」
「劉頭,不是我泄您的氣,這賬冊是幾年以前的舊賬了吧?您若真想要我幫忙,就拿新賬來嘛!再有幾天就要過大年了哎,您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她慢吞吞地將賬冊推回去,再度趴在桌上裝死。
「你、你、你竟然會心算?!」白胡子劉頭實在無法接受事實!
餅目而知結果。他少小便記在心中的神奇傳說啊,活了這五六十年也從未听過世上真有這種天才存在過啊,而今、而今他竟親眼目睹了?!
天啊,天啊,天啊!
「好了,劉頭,您就不要再張著嘴巴讓我數你那五顆牙齒了。」她皺皺鼻子,女圭女圭臉上是小小的得意,再隨手從旁邊的書冊里抽出一頁畫滿鬼畫符的紙來,輕輕地遞過去。
「這是什麼?!」白胡子劉頭抖著手小心接過,努力分辨那紙上仿若鬼畫符一般的數字與文字,原本已夠驚呆的干巴老臉頓時又呆了三分,「這是什麼?」顫巍巍的啞音已幾乎發不出聲來。
「昨晚您老不是忘了將賬本拿走?」她皮皮地一笑,女圭女圭臉上是惡作劇成功的興奮光芒,「我一時睡不著,就替你老人家翻了翻。」那一頁紙上的鬼符,便是「翻」的成果了。
「你懂得記賬之術?!」
「知道一點。」她見這位老先生一臉的激動,為了他的心髒著想,很好心地省略了她「生前」所學的專業便是這「記賬之術」。嘻,她原先的時代是何等的進步,賬項發展得是何等的種類齊全兼復雜?這落後的時代不過是只有最基本的「借貸」、「出入」而已,小菜還夠不上呢。
她雖是說得輕描淡寫,但白胡子劉頭卻依然深受打擊,顫顫地指著她,一時無法言語。
她被指得有些臉紅,而後有一點覺得這位老先生的情緒似乎太激動了一點,忙坐直身子想出言替他降一降溫,但先她一步,已有人沉穩地開了口。
「劉叔,你上當了,那些東西根本不是她算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馬上將白胡子劉頭從激動之中扯上岸來。
「大哥,你干什麼要泄我底?」半眯的丹鳳眼瞥一眼立于房門口的高壯男人,難得乖巧地順著說下去。算了啦,還是少惹老先生血壓升高為好。
「你──」
「我不想學這些東西嘛!」她皺皺鼻子,爽快地揮一揮手,「這些都是我哄您玩的啦。」說完,朝著劉家大哥討好地一笑。
「你──胡鬧,胡鬧,胡鬧!」氣吼吼地站起來,白胡子劉頭終于在一前一後兩人的「刺激」下恢復了一點神志,雙手將桌上所有的賬本亂亂一收,抱進懷中便往外走,「如此尋我開心,竟然拿老頭兒尋開心!我教不得你了,你這個徒弟我收不得了!」
吹胡子瞪眼楮的,老先生怒沖沖地走了。
哦喔,終于兩耳清淨了。她縮一縮肩,有點內疚瘐一點開心地扮個鬼臉。
「妹子,你真是……」劉家大哥踱過來,朝著她不甚贊同地搖了搖頭。這女人,簡直越來越調皮了。
「我最怕亂七八糟這些東西嘛。」她「生前」為了生計不得不走這條路也就算了,連她「死後」還擺月兌不開這些煩人的數字……唔,她當然不爽了。
「你以為這樣劉叔就會放過你嗎?」他坐下,揚眉望她,只怕她引起劉叔更大的好奇心。
「至少這幾天我自在了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就是了!
「你呀!」他一笑,實在無話可說,「劉叔為了咱們劉府已操勞了一生啦,妹子你要多順他一些。」今日這小妹子的所作所為,只怕讓老管家有好幾天吃不好睡不著了。
「哦,大哥的意思是接下來該我為‘咱府’操勞了?」半眯的丹鳳眼沒好氣地瞥了對面的人一眼,有些悶悶不樂了。
她一時不察,果真誤上了賊船了啦。什麼「要你以真面目對我而已」,什麼「想留住你想一輩子留你在府」──他真正想要的,是要她成為繼劉叔之後府中的下一個管家婆吧?
哼,當初說得那般動听,害她一時不察掉入了陷阱,哪里知道到頭來是這一種結果?
「將軍大人啊,你是不是太自私了點?」她一眨不眨地瞅著面前的威武男人,深深嘆口氣。
她一向對她的「第六感」很有信心。它雖然很少出現,但每一回出現總是神準,從沒出錯過。
記得九九重陽的前兩日、那個暖暖的秋日午後,她在金陵茶肆第一回見到他。雖然只是無心地一瞥,她的第六感卻在第一時間警告了她;危險!不要與他太過接近,不要與他接觸!
她當下心生警覺,卻在命運之輪的惡作劇下,不能反抗地與他有了牽扯,陰差陽錯地被他惡霸地拉到了他的生活里,無奈地隨在他身後踏上了未知方向的命運航船。
那數十日的航船生涯,她也是盡她所能地躲著他啊,從不與他搭話,更小心翼翼地不與他出現在同一處地點,竭盡全力地避開與他的一切牽扯。
可是……
她嘆。
如果在船上她多收斂一點,或許一切便到此為止了,她根本不會被那位可惡的聶大公子抓為槍手,替他刺膿換藥,自然也不會因此而昏倒,並大大地病了一場。
然後,在那不由她做主的十數日的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很順理成章或是無意識地說過了一些什麼。
否則,他對她的態度不會轉變得如此之快,因為他與她其實終究只是互知名姓的陌生人而已啊。
她再嘆。
「尊敬的將軍大人,我在船上到底說了什麼?」她再問,實在不甘心就這般簡單地被他吃定。
「那時你只是睡了又睡,能說些什麼?」他依然給予這一句溫吞吞的答案,如漆的星眸輕輕注視著她,冷峻的神色因她的存在再度軟化,甚至露出淡淡的笑來,「妹子,你真的什麼也沒說過的。」
一句句的「妹子」經由了這麼幾十日的朝夕相處,他已喚得極熟,她雖小小拒絕且反抗了幾回,怎奈終究抵不過他的我行我素,只得隨他去了。
「真的?」她才不信!
那一場來勢洶猛的昏沉大病,她一直陷在昏迷之中,從未清醒過、高燒低燒循環反復,人在高燒之中豈會有不胡言亂語的道理?她雖什麼都模糊不清,但多少還依稀記得在那漫長的昏沉中,她所恍惚經歷過的一個又一個的……夢。
夢啊。
她忍不住閉眸,強壓下突然涌入眼底心中的陣陣疼痛與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