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皺眉,很是不情願地點點頭。
她……承認,整日同那些老小孩們混來混去,的確很開心,開心之中便放松了……警惕,一時不察便露了她愛笑愛鬧的孩子心思!那些什麼「唯唯諾諾、寡言謹慎」其實是她做給外人看的,天知道她裝得有多累!
但……清亮的丹鳳眼猛地又迷蒙了起來。
「阿弟,你還記得在航船上你所說的話嗎?」
「我說什麼了?」她沒什麼好氣地朝著內牆,心中如遭油煎。
「那時,聶賢弟總追問你為何喚‘阿弟’。」他眼望她的後背,輕輕一嘆,「你說,一個走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的人,哪里還記得住自己原本是哪一個?」
她猛地一震。
「阿弟,你自己說的,你是阿弟。」
是啊,她是阿弟!
「這府中所有人都知你是阿弟,你也明白你只是‘阿弟’──一段新的,全新的、嶄新的開始,不是嗎?」
「我……」她沉默一刻,終于又回過頭來認真地望著他,「我是不是曾經……」
「你什麼也沒有過。」他說得十分斬釘截鐵,「你只是阿弟,是我們劉府中愛玩愛笑愛吃愛偷懶的阿弟而已!」他揚眉,微勾了雙唇。
「將軍大人!」前一段她很喜歡、很愛听,但他愈說愈過分哦。惱了,她會惱的哦!
「阿弟。」他正色地認真注視著她,很慢很慢地說︰「你願意以真面目對我、對那一群老人家嗎?」
「我……」心在翻滾,她從來未曾如此思潮澎湃過啊,從來未曾有過!
「阿弟?」他不逼她,只慢慢地等她。
「我……我……」她咬了咬牙,「我從來都是真面目的!我對家人從來都是真面目的!」
賭了!她賭了!她賭她是否真的重新活了過來,她賭她能否真的有上天的眷顧──既然上天要她死而復生,還生在一個她格格不入卻又全新的時代里,她認了!
一個新的生命,一群新的家人。她,賭了!
他笑了,真正地咧開了雙唇,望著咬牙握拳、渾身顫抖的女子,向來淡然的臉上釀滿了溫溫的笑容。
阿弟嗎?阿弟啊。他伸手,想抱她。
「等一下!」望著他頭一次露出這樣溫暖的神情,她突地心中一動。
他暫止他的動作,揚眉。
「你、你、你……」她認真仔細地打量他,「你對我……又是什麼面目?」
他神情坦然地接受她的打量,微微一嘆︰「家人。」她的猜疑還真是多啊。
「家人?!」
「是啊,從此我們是一家人了,不是嗎?」見她狐疑地看著他,他再挑一挑眉,「那些老人家們雖名譽上是府中的家丁僕婦,可實際上卻是我最為尊敬的長輩,而我和你……」他微頓了頓,見她神情緊張地瞪著他,便笑了起來,聲音沉沉的、十分好听,「我是家中獨子,從小甭單,如今有了你,便和我的親妹子一樣的啊。」
「只是妹子?!」她追問,神情有些不定。
「雖不是血緣之親,但我心中早已當你是我同胞的小妹子了啊。」
「哦。」她似是松了一口氣,慢慢軟下了一直隱隱顫抖的身子。
「所以,以後你不用再‘將軍大人,將軍大人’地喊,直接喚我一聲大哥就好。」他默默地將她的神情暗記在心,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掌。
「大哥?」她微愕一下,而後瞪住伸到眼前的大掌。
「不同大哥認認親嗎,妹子?」他笑。
她也笑一聲,很爽快地抓住他的手掌搖一搖,而後似漫不經心地道︰「什麼‘妹子’,听著好別扭,你喊我名字就好。」
妹子……她的心一痛。
「喚你什麼是我的自由吧?」他不正面拒絕,只微微笑著,「好啦,你也吃飽啦,站起來走一走,看看腳還疼不疼。」他原先伸手只想拉她起身,不料卻被她握住搖了搖……這奇異的動作,他依然不動聲色地暗記心中。
「啊!」她如夢醒一般抓抓已散了的頭發,瞥一眼空空如也的大海碗,不好意思地一笑。
「行了,再裝就不像啦。」他拍拍她的頭,挑眉望著她,而後開懷笑了起來。
她見他笑得暢懷,不由也放開了音量,放任自己的笑聲追逐上他。
冬至的夜,狂風獵獵。而寒雪紛落的冬至之夜,因這開懷的放聲大笑,而少了幾許寒意,多了幾分春的溫暖氣息。
這一夜,是阿弟「死而復生」之後第一次開懷暢意的大笑。
一切,由此而新的開始。
只是──
她掃過他依然垂著的右手,心在歡樂之中依然小小地遲疑了一下。她是走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的人,所以,她除了「阿弟」,什麼也不再是。
她只是阿弟。
小小遲疑一下之後,她依然笑得開懷。
寒冷的冬至夜,便在他與她的暢笑中匆匆而過,快得讓她來不及多留住一些美好的記憶,也快得讓她忘了一件事──
他如此對她,要她以真面目對他。但他的目的、隱在所有之後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一個端正、做事有規有矩,恪守禮教的古板男人,肯為了她破除一向遵行的信條,為的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呢?
還有……
這一切,是不是變化得太快了?
開懷暢笑的人,卻忘了。
第六章
什麼叫做「誤上賊船」?
怎樣才算是「誤上賊船」?
現在她這種情況……便是這可惡四字成語的最佳詮釋吧?嗚,天曉得,她根本不想的啊。
「阿弟,你又在走神!我費了這麼多口水,你到底給我記到哪里去了!還有,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講?!」小小的、很有精神的小眼珠用力地瞪這個幾乎趴在桌上的懶散女人,花白的胡子再度開始往上翹,看得出十分的火大。
「听,我當然在听啊。」皺皺的女圭女圭臉偷偷翻個白眼,她依然要死不活地趴在桌上,隨手撥一撥枕在腦袋下的算盤珠子,回答得很……勉強。
而她隨隨便便的語氣則明白表示了她只不過是在……哄小孩子開心。
「阿弟!」
「啊,我很認真的,我很認真的!」見對面干巴巴的老臉皮在狠狠地爆跳,白花花的胡子更是翹得很凶,她馬上很識時務地乖乖抬起腦袋坐正身子,「劉頭,我真的在听,您講的我全認真听了來。」她不但全听了來,甚至兩只遭受魔音轟炸的可憐耳朵已快被轟穿了。
「那好,這本賬你給我打一遍。」很精明的小利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刻,一本厚厚的賬冊馬上爽快地丟過來,顯然是想檢驗一下他這些時日來孜孜不倦、努力教學的勞動成果。
這一次,臉皮爆跳的人換成她了。有沒有搞錯?!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蓋在算盤上的厚厚賬冊,頭發幾乎根根倒豎起來。天哦,這麼大本,每頁上都是密密麻麻亂七八糟的一長串數字,讓她從頭用算盤打到底……
「阿弟?」陰惻惻的問題飄了過來。
她臉皮用力地爆跳再爆跳,自己都懷疑再這樣的被魔鬼操練下去,她會很快同老年痴呆見面的。
為什麼?
翻閱著賬冊上一頁又一頁填滿了數字的發黃紙頁,她的頭皮好麻好麻。嗚,為什麼這個時代還沒發明電子計算機……哪怕是最簡單的計算器也好啊……
「阿弟,你還在發呆?!」
「沒,我正要算,我正要算!」努力忍住發麻的頭皮,她嘆口氣、咬牙翻開賬冊第一頁,右手撥一撥算盤珠子,慢慢打下一長串數字。
「阿弟,我是這樣教你的嗎?」精明的小利眼一眨不眨地瞪著她笨拙的動作,白胡子劉頭很不想承認這女子真是他平生收下的第一個徒弟。簡直沒有一點點的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