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種奉承模樣,嚴老夫人是最厭惡的,然而只要身在京城,身為官宦世家,除非真有要事,否則受到宴會邀請就非參加不可,否則便被視為無禮,因此她也不得不虛意周旋。
「好說。」嚴老夫人淡淡道。
尚書左丞突然注意到一旁寶姨一直勾著手的春眠,便問道︰「今日還多帶了一位嬌客,是您的小輩嗎?」
「是忍冬的未婚妻,未來的樞密使夫人,她叫裴春眠。」寶姨笑著將她推上前。
「樞密使大人的未婚妻?哎呀!嚴老夫人真是雙喜臨門,有這麼標致的兒媳婦!」尚書左丞一股勁兒地討好,最近兩位新上任的樞密使盯他盯得緊,如果能套好交情是再好也不過了。
「還沒過門。」嚴老夫人冷冷道。
「啊∼∼樞密使大人案牘繁忙所以拖著了,是不是?到時要辦婚宴時,務必別漏了老夫的帖子。」尚書左丞轉向自己妻子,「夏艷,這位是未來的樞密使夫人春眠小姐,你要好好照顧她啊!」
頭一次,春眠正面對上尚書左丞夫人的臉,看到她慘白得像快暈過去的神情,看到兩人相似的眉眼,只是夏艷夫人的臉蛋狹長,鼻梁較為高挺,比起裴春眠偏可愛的容貌,夏艷夫人則是道地的美人胚子。
春眠的心整個揪起,母親驚駭的表情顯示出她已認出她來,她感覺到胸口有個烏黑的重塊直往胃部下沉,恐怕現在她的臉也像母親一樣蒼白得有如白紙了吧!
原來母親是如此懼怕看到自己……如此厭惡……即使有心理準備,但再怎麼準備,當面對真相時還是痛得心都滴血。
「裴……春眠小姐,歡迎你來。」尚書左丞夫人有點慌張地說完這句話,便垂下頭。
「……您好,今後還請多多指教。」母親大人……春眠在心底沉痛地喚著。
簡單一句問好,其他人完全沒發現任何異狀,春眠和寶姨、嚴老夫人就這麼被僕役領去入座,筵席正式開始。
尚書左丞不愧是財大勢大,精心準備了眾多余興節目,呈上來的料理也淨是山珍海味。
賓客們彼此閑聊,夫人之間的話題不外乎彼此家宅內的瑣事,女紅、料理之類的心得;男人們則高談闊論國家未來如何雲雲,或是現正風行的歌賦文章。
春眠听得漫不經心,她的目光一直鎖在遠處與夫婿一起坐在上位的夏艷夫人身上。
酒過三巡,她見到夏艷夫人告退,便立刻找個借口,遠遠跟在夏艷夫人身後。
在她穿越庭園明池上的小橋時,春眠終于找到機會趕上前攔住她。
「夫人,請您留步。」春眠出聲喚道。
夏艷夫人明顯地渾身一僵,然後轉過身來,望向春眠。「裴小姐,有事嗎?」
幣在枝梢的燈火照拂下,夏艷夫人的臉龐分外紅潤美麗,背後的池面也像鏡子般映照出無數的燈籠光焰,似有千燈萬影。
咬牙半晌,春眠終于直接道︰「……母親……您是我母親對吧?」
夏艷夫人瞪大杏眼,緊繃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的母親名叫姜夏艷,我的父親名叫裴展言,春眠這名字是為了映襯母親的名字而取的。」
「你說什麼我不懂。」夏艷夫人死不承認。
「為什麼——要離開父親?為什麼父親過世後,沒來廟里接我?」春眠眼眶紅了,她本來不想問這個,但望著母親,這句心底真正的疑問不小心就月兌口而出了。
她不想太過激動,然而聲音無法控制地哽咽。
夏艷夫人回避了她的目光,聲音顫抖,「你……再這樣沒頭沒腦地糾纏下去,恕我無法奉陪。」
春眠忍不住雙手握住夏艷夫人的手臂,「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是我母親,我長得跟你很像啊!你也愛過父親、愛過我的對吧?不然你不會在父親墳前哭泣!」
「你這是干什麼!裴小姐,請你清醒點!」本來任春眠搖晃的夏艷夫人,驀地甩開春眠的手,因為她瞥見遠處似有人影朝這里走近。
「對不起……」春眠被夏艷夫人如此一掙月兌,猶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頓時察覺自己的失控。
她真的並不想為難自己母親,她真的覺得只要能見到母親就心願已足了,過去的事她不想追究,她只要確認自己的母親長什麼樣、說話是什麼聲音就夠了,但一不小心她就渴求得太多……
春眠又再道一次歉,「對不起……我其實只是要跟您說,謝謝您還活在這世上……謝謝您把我生下來,我快結婚了……我過得很幸福……」
她淚眼盈眶望著夏艷夫人,再也說不下去,痴痴望了片刻,然後突然一鞠躬。
夏艷夫人瞪著春眠低下的螓首,她的眼眶也紅了,她咬咬牙不讓淚水泛涌,直接轉過身離開。
春眠俯視著面前的小腳遠離自己,她不敢抬頭,怕自己哭泣的臉被看到。
「你在這做什麼?」突然,背後傳來嚴老夫人的聲音。
春眠大吃一驚,急忙雙手捂住臉,用掌心抹去臉上的淚痕,然後才直起腰,慢慢轉頭面對嚴老夫人。「沒什麼……」
嚴老夫人眯著眼打量她狼狽的臉,「真的沒什麼?」
春眠勉強拉出笑容,轉移話題,「伯母,這是我到京城以來,您第一次主動叫我呢!我好高興。不過伯母沒叫我的名字,該不會是忘了我叫什麼名字了吧?如果忘了,可以直接問我沒關系。」
她說著便大膽地伸手勾住嚴老夫人的手臂,讓自己與嚴老夫人並肩而行,這樣就不會一直把淚痕斑斑的臉對著老夫人。
被她的手勾住,嚴老夫人起初一僵,但意外地沒甩開她的手,亦沒破口大罵,只是蹙緊眉頭,微嘆一口氣道︰「你這丫頭實在是……」
「實在太放肆了嗎?對不起,伯母,今夜讓我稍微過分一下。話說回來,伯母為什麼走到這里來?應酬累了嗎?我可以陪您散散步……」
春眠滔滔不絕說著,像怕一停下來會被追問淚水的原因︰而嚴老夫人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任她拉著自己在後花園里漫步。
第九章
夜半三更,嚴忍冬這才結束公務返回家中,本來都到這個時辰,直接在樞密院過夜可能比較不累,不過因為明日不用早朝,他可以有多一點時間跟春眠相處,所以即使得把祥叔從睡夢中吵起來開門,他還是決定返回府里。
「祥叔,抱歉,要這樣麻煩你。」嚴忍冬對睡眼惺忪的祥叔道歉。
「沒事、沒事,只要大少爺能回來府上,再晚叫我開門都行。」嚴祥打著燈籠把嚴忍冬帶到他的房前,然後才返回自己房間。
正要進房的嚴忍冬,發現主屋的大廳似乎亮著燈火,便好奇地走過去。
這麼晚了,究竟是誰?
難道春眠還沒入睡?她本來就是個夜貓子……
一推門進去,赫然發現嚴老夫人正手搖著絲扇坐在太師椅上,油燈擺在她身旁的茶幾上。
「啊∼∼」嚴忍冬不小心逸出一聲驚呼,嚴老夫人抬眼對上他。
「這麼晚才回來。」嚴老夫人說道。
「……嗯。」嚴忍冬略顯狼狽地應了一聲。
他們多少年沒如此獨處過了,他覺得極不自在,然而不吭一聲轉身就走,又顯得太孩子氣,他暫時只能沉默地佇立原地,腦袋里搜索著適當的告辭話語。
「雖然不知你今晚會不會回來,不過老身一直在等你。」嚴老夫人淡淡道。
听了這話,嚴忍冬眉頭一顰。
是什麼事呢?母親會等待自己,而且會親口說出來,這是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