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我跟你寶姨帶著裴姑娘去尚書左丞府參加筵席……我就直截了當問了吧!裴姑娘是那個姜夏艷的女兒嗎?」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件事,嚴忍冬的臉愀然變色,「為何這麼問?」
絕不會是春眠自己說的,因為她並不想破壞自己母親的名聲。
「我踫巧听見裴姑娘跟姜夏艷的對話,自己猜到的。姜夏艷並不是什麼好女人……」
「所以呢?」嚴忍冬恍然大悟,接著他的語氣開始沖起來,「你是要跟我說裴春眠的母親不好,身世復雜,配不上我們家是嗎?」
看見他劍拔弩張的樣子,嚴老夫人嘆一口氣,自嘲地一笑,「唉!老身在你心里就只有這種評價?你現在去敲裴春眠的房門吧!她應該還沒睡。」
「什麼?」嚴忍冬既听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也無法相信這句話會從母親口里說出來。
「她恐怕還在哭泣,雖然燈很早就熄了,但應該還沒睡,你去看看她一下。」
「母親……」嚴忍冬覺得喉頭一梗。
「我也是個母親,雖然對兒女做過錯事,但從未拋棄過子女……我拉拔你不知費了多少心,怕你被氣焰高張的慶應王對付、怕你娶了公主從此仰貴族鼻息,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卻還是沒法幫你逃過人世的風雨。」
「那麼,裴春眠一個人是怎麼走過來的?沒有父母家人保護,面對這個險惡的世間,肯定吃了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苦。」
嚴老夫人喃喃道,但完全沒有要嚴忍冬回答的意思,又接著道︰「看那孩子被拒絕的樣子,我不知為何也覺得心疼,就像想到你妹妹嫁到遠方沒有人保護一樣……為什麼會有母親忍心拋棄自己的孩子?」
「母親……」嚴忍冬頓時內心千頭萬緒,過往一直埋怨母親的冷漠嚴厲、從小沒有半句夸獎、母親對門戶之別的成見、對文雪霞的百般挑剔,然而只是寥寥幾句,就勾起所有母親照料自己的回憶,替他縫制衣裳、替他夜里蓋被、替他準備消夜……
說對不起好像太輕了,說謝謝好像太困窘了,而且過去的憤怒沒法因幾句話就消滅,誠如母親所說,她的確做錯了,只是他不禁憶起許許多多的愛和回憶,自己對她一味地怨恨似乎太過分,他所有的情緒復雜地糾結在一起。
「太晚了,什麼都別說,老身要回房歇息了。」嚴老夫人疲憊地制止他,停下手里的絲扇,從太師椅上起身,她與嚴忍冬擦肩而過,先行一步離開大廳。
在她離開後,嚴忍冬強迫自己靜靜在微弱的燈火下佇立許久,等待體內沸騰的情緒漸漸平息,之後才離開大廳,走向裴春眠所在的客房。
提著油燈走到春眠的客房門前,他輕輕敲了一下緊閉的房門。
「春眠,是我,你睡著了嗎?」
「大爺?!你等等喔!」春眠的聲音里難掩驚訝。
門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過了片刻,門被打開了,春眠套了一件靛青色的罩袍,黑發只斜斜扎成一束任其委至肩頭,她的臉上明顯有剛哭過的樣子。
「大爺,怎麼今天這麼晚還回家里來?」她有些訝異又有些驚喜。
「怎麼還叫大爺,應該要叫相公。」嚴忍冬提起油燈照著裴春眠紅腫的眼,故意不悅道。
「啊∼∼對不起,但——怎麼可以叫相公,我又還沒嫁給你。」春眠也皺眉。
「反正很快要嫁給我了。」嚴忍冬說著一手將她攬到身前,靠在自己懷里,他把下顎放在她的頭頂上。「你哭到現在都睡不著,是嗎?」
「你怎麼知道?」這回她更驚訝了。
「還問我怎麼知道,你滿臉淚痕,眼楮都紅腫了,聲音又充滿鼻音。」他稍微離開她的身子,左手親匿地捏了她鼻頭一下。
「沒想到這麼明顯……」春眠難為情道。
「明顯才好,不然你都不打算跟我說了是嗎?」嚴忍冬嘆道︰「這還是我認識你以來第一次看到你哭泣。因為公務繁忙,害你獨自去面對尚書左丞夫人,我很內疚。」
「天啊!你怎麼連這都知道?」春眠嚇得小嘴都闔不攏了,莫非尚書左丞府里有他布下的眼線?
「說來話長,我們到涼亭那兒坐下吧!一直站在這里講話也不是辦法。」
「哦!好。」春眠任他握著自己的手,穿過月光下的夜來香、曇花、月桃樹,來到小池塘旁的涼亭里。
嚴忍冬將油燈放在石桌上,拉著她坐在自己身旁。「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告訴我的。」
「是誰?」春眠疑惑地皺眉。
「我母親。」嚴忍冬感慨道。
「伯母?啊∼∼她都听到了嗎?」春眠回想起後花園那一幕,不禁動搖起來,但又十分感動,「可是伯母一句也沒多說……」還那麼溫柔地任她拉著在後花園亂逛。
「似乎全听到了,她也知道夏艷夫人是你母親。你母親說了難听的話嗎?」
春眠搖搖頭,「她只是……自始至終不承認她認識我……但這比怒罵我更讓我難受。」
說著,眼淚又在眼眶打轉,她深吸一口氣抬頭,不讓淚水掉下。
看她這副模樣,嚴忍冬的心猛地抽緊,他握緊了右手拳頭,怒氣整個沸騰,「那個女人——」
察覺到他的憤怒,春眠急忙按住他的手,「你不要怪她,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她在見到我時也動搖了一下,她不是冷血無情的人。」
「拋棄你的母親,你還為她說話?」
「我不知道她過去發生過什麼事,無法怪她,現在這樣就好了,我見過她就好了。」
「但你還是會難過。」嚴忍冬心疼地指出。
「難過一下下就好,這個事情就這樣圓滿結束了,我只要哭過這一夜就好。」她拚命說服著嚴忍冬,也是在說服她自己。
嚴忍冬深深嘆一口氣,猛地將她抱進自己懷里,縮緊雙臂,「那你現在哭吧!」
春眠下顎靠在他肩上,勉強笑道︰「哪有人說哭就哭得出來的?」
「我叫你現在全哭出來。」嚴忍冬不悅道︰「又不是聖人,干嘛這麼壓抑、這麼寬大為懷,你就完全不恨她?」
「……有一點點……恨。」說著,春眠就說不下去了,她閉緊眼楮,淚水不斷從眼里涌出,流到嚴忍冬的肩頭。
本來她抿緊唇,只是淚流不止,後來卻忍不住哭嚎出聲。
她摟緊嚴忍冬的頸項,大哭起來,慟哭的聲音令人听了全身戰栗,她好心酸、好心痛,她恨過她母親,很深很深地恨過。
嚴忍冬摟緊她,再摟緊她,像要把肺里的空氣都擠光似的摟住她。
他的鼻頭酸楚,也緊閉著眼靜靜听她的哭泣,同時他也想起自己對母親的愛恨交織,那所有的混沌似乎都在她的淚水滂沱下洗干淨。
春眠一個人成長一定很寂寞吧?看見別人有父母時一定很羨慕吧?想念著連臉都不知長什麼樣的父母,一定很酸楚吧?當得知母親還在人世,卻不要自己時,又會感到多麼深的背叛、多麼羞辱——自己竟是個連母親都不要的孩子……
這樣大哭著母親也不會微笑地擁抱自己、接納自己,不會感動地說「沒想到你還活著,我找了你好久,我好想你」。
但是只希望這樣哭泣過後,疼痛能減輕一些,傷口能弄干淨,如此只要等待時間療傷,便會結疤、月兌落,又恢復成完整的自己。
就這樣哭了許久、許久,春眠終于打著嗝不再哭泣︰嚴忍冬像照顧孩子般輕拍她的背,一邊揚起淡淡笑意,「真是跟小孩一樣,竟然哭到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