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大王已死,百姓卻被踐踏在馬蹄下。
若對手不是何俠,若不顧慮妻兒,他是否仍會在這里默默揮舞著鋤頭,讓那些暴戾的官兵奪去他辛苦的成果?
陽鳳每晚都用擔憂的眼神瞅著他,只有慶兒,還有長笑,看見兩個不知憂喜的小家伙,則尹才會覺得心上的石頭稍微輕了一點。
但只要一轉身,石頭又沉甸甸的壓了上來,幾乎讓人窒息。
「阿哥!阿哥!」
則尹抬起頭,黃豆大的汗水淌得滿臉都是。阿漢從小路上喘息著跑過來︰「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來了!」
則尹一震,扔下鋤頭跑上田去︰「在哪?」
「在村外邊的山坡上,挨著大草地的邊那地方。」
不等阿漢說完,則尹轉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知道魏霆的。
那個脾氣暴躁的漢子,從前在軍中連上級將領的臉色也不看,就知道沖鋒陷陣,咬著牙打仗,寧折不曲的臭性子。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為了不讓他在村里再听見何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軍令,怎麼偏偏又和雲常兵踫上了?
一路狂奔著到了山坡,則尹瞳孔一縮,停在地上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上凌亂,不知被多少人踐踏過。殷紅的血跡,延續到山坡的另一邊。
「魏霆!」則尹叫著,轉過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滾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條軌跡。則尹沖了過去,半蹲下,把他輕輕扶起︰「魏霆,你怎樣?」
「他…他們……」魏霆頭臉都是腫的,身上傷口冒著血,不知是刀口還是矛傷︰「……搶了馬……還有…羊……我……」
「別說話,別動。」則尹沉聲說︰「我知道了。」
陽鳳和娉婷被則尹抱回的魏霆嚇了一跳,女乃娘趕緊將兩個孩子帶到別的屋里,兩個女人則七手八腳為魏霆包扎傷口。
「馬和羊…都……」
「別說話了。」陽鳳柔聲叮囑掙扎著說話的魏霆,嘆了一聲︰「搶了東西也就算了,為什麼把人打成這樣?」
則尹道︰「他活著,已經算不錯了。」
魏霆與他們一同隱居,如同家人一樣,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為魏霆包扎好了傷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它人出了房門,都若有所思。糧食上交後剩得不多,陽鳳熬了一碗粥給魏霆,剩下的都吃山芋當晚飯。
忙了一天,終于可以休息,陽鳳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看看身邊沉睡的則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風極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卻瞥見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靜靜迎風而立。
「娉婷?」
娉婷緩緩地轉身。
月光下,陽鳳看見了她正拿在手里摩娑的東西。那該掛在牆上的「神威」寶劍,安靜躺在娉婷懷里。
陽鳳走到她的身邊。
「妳也睡不著?」
「那個人,真的不知所蹤了?」
時光凝聚成一點,亮點幻化為光圈,重重光圈內,出現的還是同一張臉。
英氣、硬朗、霸道、傲然……
飽歸樂,他一招反間計,毀了赫赫揚揚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三招殺得北漠眾將心驚膽戰,從此听見他的名字,就像遇了夢魘,他攻雲常,雲常全國震動,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東林鎮北王,楚北捷。
這東林王位的繼承人,這天下敬仰的沙場名將,各國君主深深忌憚的男人,竟在雲常軍荼毒天下的時候,消失了蹤跡。
「娉婷,這些事,妳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難道天下就沒有人能阻止何俠了嗎?」
「少爺……唉,何俠……」娉婷深深嘆氣,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妳心里也明白是誰。陽鳳,我是否應該……」
「不!」陽鳳倉促打斷娉婷的話,滿臉驚惶,連連搖頭,彷佛正經歷一個曾經經歷過的惡夢,好一會,才鎮定下來,垂下頭,幽幽道︰「妳不要問我。這和當日堪布城危時有什麼兩樣?我錯了一次,絕不要錯第二次。娉婷,我發過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求妳出山。況且,他已經失蹤很久了,就算妳出去,又上哪兒找他?」
娉婷听了,久久不語,捧著「神威」寶劍,轉身進了屋里。長笑在搖籃里睡得正香,月光溫柔地撒在他的小臉上,印出漂亮帥氣的輪廓,和他父親宛如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
娉婷瞅著兒子,微笑著喃喃道︰「長笑,長笑,你知道娘為什麼要給你取名長笑嗎?娘希望你這張小臉總是笑瞇瞇的,每天都有讓你高興的事。」
「兒啊,願你日後不要遇上聰明的女人。」
「太聰明的女人,總有一個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結,自己怎麼也解不開。」
「她若不喜歡你,你會難過;她若太喜歡你,那你們倆都會難過。」
雲常,且柔城。
「你騙我!」
「我騙妳什麼?」
「你說會幫我送信給師傅的,番麓,你這個騙子!」
番麓輕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皺眉道︰「說多少次妳才明白?東林現在亂成一鍋粥,到處都是流竄的敗兵和逃亡的百姓,連東林王後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妳師傅。還打?妳還敢打?喂,我還手啦!」
他最近諸事不順,丞相死後,何俠那邊的官員百般挑剔他們這此猛丞相提拔起來的外官。
一會要糧餉,一會又說送過去的奏報不清楚,明擺著要給他這個城守顏色看。
這一邊,醉菊知道東林戰亂,憂心忡忡,整天吵鬧不休。「騙子!」醉菊被他扼住了雙腕,只好用烏溜溜的大眼楮瞪他。
「我什麼時候騙過妳?」番麓沒好氣地問。
「你哪次對我說過真話?」
番麓不滿,臉色沉下來︰「我當然有對妳說過真話。」
醉菊雙腕被他抓得難受,掙又掙不出來,俏臉氣得帶了紅暈,仰起頭質問︰「真話?哼,什麼時候?」
番麓認真想了想,答道︰「我當初和妳說過一句話——傳言都說妳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這句絕對是真的。」
醉菊微愕,臉上氣出來的紅暈迅速蔓延,很快就過了耳後,連脖子都是熱的。她安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幾乎靠進番麓懷里,咬著下唇,羞道︰「喂,快放開我啦。」
「誰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見他嘴角一翹,不知道又要想什麼壞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開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來,這才松了手勁。醉菊把手縮回來,一看,手腕通紅的,那可恨的男人手勁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邊,想起也許正在難民中蹣跚的師傅,又擔心又心痛,眼楮紅了一圈。
番麓見她低著頭不作聲,完全沒有平日那般潑辣活潑,也覺得無趣,走過來挨著她坐下︰「我會派人再送信過去,希望他們可以找到你師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別靠那麼近。」聲音像蚊子一樣輕。
「妳說什麼?」番麓一邊大聲問,一邊又蹭了過去,這次挨得更緊了。
醉菊猛然站起來,跺腳道︰「你這人…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嗎?」
「妳這女人,」番麓站起來,比她高了一截,居高臨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妳不懂嗎?」
「誰口是心非?」
「妳!我靠過來,妳心里挺高興的,怎麼嘴里就說不喜歡?」
「我……我……」醉菊氣得幾乎哭出來,不斷跺腳︰「我什麼時候高興了?人家正擔心師傅,你還來欺負人…早知道就讓你死在松森山脈,讓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