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長愁眉苦臉,壓低聲音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家里幾個孩子,都算在里面,也正為糧食犯愁呢。老羅,不交不行啊,這些都是要當軍餉的,遲一點就要你的命,那些雲常兵殺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羅傻了眼,抹抹眼楮,頹然道︰「我們大王在時,可從沒要我們一次交三擔糧食。何俠,哼,何俠憑什麼佔我們北漠?」
「你還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長緊張地看看四周,狠拽他破破爛爛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實實的吧,連若韓大將軍都不知道躲哪兒逃命去了,你逞什麼強?」
正說著,一陣馬蹄聲轟隆銼日起,嚇了眾人一跳,個個抬頭往村外看,遠遠瞧見一隊雲常兵馬朝這邊沖過來。
「怎麼了?」
「什麼事?」
士兵們到了村口,勒住馬匹,村民們仰頭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陽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們誰是管事的?」當前一個,看起來是士兵們的隊長,騎在馬上傲然問。
里長被推了出來,戰戰兢兢道︰「大帥,我是這里的里長,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長?」隊長上下打量了里長一眼︰「駙馬爺的征糧令,你知道了嗎?」
「是、是,已經宣讀了。」
「有人鬧事嗎?」
「沒有沒有,我們可都是良民。」
「嗯。」隊長哼了一聲,拖長了聲調道︰「本來你們這些北漠人,都該拿去給我們雲常軍人當奴僕的,不過駙馬爺仁慈,留下你們供應軍餉物質。給老子好好種田養馬,還有,駙馬爺頒布了分界令,從今天開始,任何村莊發現了外來人,必須立即報告,膽敢隱瞞不報的,全村當謀反處置。听清楚了沒有?」
里長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強笑道︰「是是,听清楚了,我們都是良民、良民。」
那隊長見他嚇得手腳發抖,不屑地笑了起來︰「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說他們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幾個北漠敗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們給屠了。哼哼,我看在這里掛幾個帶血的腦袋,你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良民。兄弟們,我們走。」
吆喝一聲,馬蹄聲又響。馬隊從眾人面前耀武揚威地過去,揚起一陣煙塵。
村民等他們去遠了,才敢抬頭看看身邊的人,低聲道︰「嘖嘖,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還有血呢。」
老羅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痛哭起來。
「老羅,你哭什麼?」
「別問了。」旁觀者嘆了口氣︰「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國了。
生死不由人,受盡欺凌。
阿漢氣鼓鼓地大步邁進籬笆,一坐在院里的石椅上,沖著則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當兵,打何俠這個賊子去!什麼日子啊?糧食,哪來這麼多糧食?養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麼辦?」
「阿漢,快閉嘴,別惹禍。」陽鳳從屋里匆匆出來,責怪地曾了阿漢一眼,輕聲道︰「何俠下了令,揭發一個有逆心的人就賞五兩金子呢。你這樣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糧食被搶了,屋子也被搜了,連剛長大的雞也沒了,我還怕什麼?」阿漢愣著頭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漢脖子梗了梗,到底還是垮了肩膀︰「想活有什麼用?根本不讓人過日子……」聲音弱了下來。
院中一陣窒息般的沉默。則尹一直不作聲,默默擦拭著手中的鋤頭,彷佛那不是一把鋤頭,而是當年配在上將軍腰間的寶劍。
魏霆忍不住走過來,低聲道︰「這樣下去,真會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麼?北漠軍已被打散,誰可以對抗何俠的大軍?」
「難道我們真要當亡國奴,讓子孫都受這樣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語氣,壓著嗓門︰「以將軍的名望,此時出山,定一呼百應。」
魏霆的話似乎喚起了昔日的壯志,則尹眼眸驟然亮了亮,他渾身顫抖了一下,方正的臉繃得緊緊,神采在頰上流星似的掠過,漸漸的,又黯淡下來。
假如出山,確實會有不少熱血的北漠子民跟隨。但這樣釆集起來的力量,即使再翻個倍,也絕不會是何俠大軍的對手。
他對抗的不是別人,而是何俠。
他見識過楚北捷的厲害,對于與楚北捷同名的何俠,即使雙方兵力相當,他也沒有多少勝算。
何況兵力懸殊?
屠殺,他帶給那些不甘被壓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殺,那會是一場比周晴大戰更悲涼的屠殺。
「將軍……」
「不要再說了。」則尹放下鋤頭︰「帶上水和陽鳳煮好的飯,該下田了。」
遠方在消息在烏雲後隱晦地傳遞到偏僻的鄉村,流傳于竊竊私語和驚懼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談王爺號召北漠散逃的士兵集合起來反抗何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萬人,聲勢浩大的義軍,被何俠手下大將在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擊潰,中談王爺被活抓,處以凌遲酷刑。
一路敗退的東林軍聚集所有兵力,再度與雲常大軍交戰,企圖一鼓作氣反擊何俠。何俠略使小計,在山谷中設下伏兵。東林軍再次遭到重創,尸骸遍地,鮮血染紅了東林的復閘河。
遍樂岌岌可危,雲常大軍逼近歸樂都城,歸樂王恐怕會遞交降書。一度與歸樂王對峙的大將軍樂榮,見聲色不對,立即領軍避過雲常大軍鋒芒,向歸樂邊境逃亡。
一條又一條消息,都在述說著何俠的勝利和雲常軍的輝煌。重重光環籠罩下,是被軍隊需求壓榨得苟延喘息的亡國百姓。
先是糧食,然後是每戶上交三斤鐵器,以供應軍隊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蕭條,鐵器店大門緊關。
村民們憂心忡忡。
「三斤鐵,難道家里燒飯的鍋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羅一樣?」
村子里最拮據的老羅交不出糧食,如今,干瘦的頭顱被高高掛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掛了繩子,吊死了。
大家不作聲,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交了鍋子,怎麼煮飯?」
「你是要命還是要鍋?」
「交了鍋子也不夠啊。」
老里長昏黃的眼楮看著相處多年的同村相親,嗡動著干裂的唇︰「那就把鋤頭也交上去……」
「那何俠……就這麼不講理?」
「他手上有大軍。」
「我們北漠的軍呢?」
「輸了。沒人打得過何俠。」
「天下那麼大,真沒有人打得過他?這什麼世道。」
「我听說有一個……」人群里飄出一句怯怯的話。
眾人絕望的眼楮猛然瞪大,視線集中到說話者身上。
「誰?」
只听過片言只語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麼北王,什麼楚什麼…」
「那他人在哪?」
「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眾人一片失望,剛剛有了點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著牆角,默默發呆。
今天要三斤鐵,明天又要什麼呢?
砸了鍋,加上一把用慣了的鋤頭,總算交夠了官兵要的鐵。艷陽似乎沒有發覺眼皮底下人們的憂憤抑郁,精神奕奕地照耀著大地。
則尹在田里汗流浹背的揮舞著鋤頭,這是家里剩下的最後一把鋤頭。
大王死了,國亡了。
闢兵來來往往,肆意地策馬,縱過他們辛苦耕種的田地。則尹的心彷佛被石頭壓著,石頭很重,活生生要把心壓裂了,壓得流血。
他曾是上將軍,他曾手握北漠最高軍權,領著斗志昂揚的軍隊,自豪地展示北漠的軍威,他曾發誓保衛他的大王和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