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響起一片哄笑,予樵面子上掛不住,用盡吃女乃的力氣,把兩個箱子一齊搬到了船上,等他回來的時候,那個大漢都已經運完六箱了,船舷上有人專門點數工作量,他也知道自己這麼賭氣一點好處都沒有,下一回就量力而行,搬了一箱過去,時間果然節省不少。
中午的時候貨主管飯,兩個咸菜饅頭狼吞虎咽地下肚,還是沒有飽足感覺,予樵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家里練功的辛苦,和這種體力活完全不能比。因為第一次靠自己勞力換取了食物,就算咸菜有股霉味,予樵吃起來還是分外的香。
吃了飯繼續上工,他們這組人把十船全部裝滿貨後,卸貨還沒有完成,因此就加入那邊,拉車的拉車,搬貨的搬貨。予樵初來乍到,想打听的事情多,便也不排斥別人的搭訕,到了下工的時候,早上推他的那位大叔,已經把自己家里有幾口人、幾分地、一個月賺多少銀錢之類都嘩啦啦地向他倒了出來。听說予樵是只身在外,他慷慨地邀請這新認識的小兄弟到家里吃飯,順便落宿——大漢事先言明家里沒有多余的床,只能打地鋪。予樵絞盡腦汁開源節流都來不及,哪里還敢嫌棄這個,一領到工錢就跟這位姓宋的大叔回到他家。
宋大叔的家里實在說不上好看,「家徒四壁」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兩個大白饅頭還是因為有客上門,才特地去跟鄰居借了點面粉來做的。予樵在天井打水洗完臉,在桌邊坐下,端起宋大嫂熬的野菜粥正要吃,眼見宋大叔的四個兒女們眼巴巴瞧著自己面前另一個碗里的「美食」,予樵連忙將饅頭掰成兩半給了他們,幾個小孩子拼命吞著口水不敢動,直到予樵表示他們可以用一匙菜粥來換,饅頭才被迅速搶走。
吃了飯,宋大嫂給客人和丈夫倒了白開水,就去廚房洗碗打掃,孩子們自己到外頭玩。
予樵以往出門都是跟著父母,從沒有現在這樣被當作大人對待,雖然臉上仍然是淡淡的表情,心里卻十分高興。
「殷兄弟,你說你是一個人出來投親?」仲孫這個姓比較少見,予樵出門前早就打算好了用母家姓氏。
「也不是。」之前碼頭上有人問起,他以一句「投親」敷衍,現在宋大叔待他真誠,他也不好意思欺瞞,就將真實意圖與對方講了。
「拜師學藝?」宋大叔有些不明白,「你是說,去河南學木工活還是別的什麼手工?你家好好的在武昌,怎麼會就沒有好的師傅?」
「我要學的是武功。」
「啊?學來干什麼?」宋大叔更加不解,「能靠那個吃飯嗎?」隨即他一臉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想去鏢局做鏢師吧?鏢師不錯,走一趟鏢能好幾個月吃喝不愁,而且走到哪里也沒人敢欺負你。」
鏢師?予樵皺起眉。武林中有名氣的鏢局是有幾個,但一般都是靠的廣結善緣,以便走鏢時少點麻煩,要說到武功宗派,卻大多很不入流,他從沒想過要投身鏢局做事。
宋大叔察言觀色,問道︰「怎麼?你不是要做鏢師?學了武功不做鏢師,那學來有什麼好處?」
要是做什麼都先想得好處,那還有什麼意思?予樵眉皺得更緊,「我只是自己喜歡,並不想得到什麼好處。」
宋大叔上下打量了他好幾個來回,憨厚地笑道︰「殷兄弟,你其實家里生活不錯吧?」
予樵有些慌張地搖頭,「我家里是務農的,靠天吃飯。」
宋大叔也不反駁他,只是問︰「你從小到大沒有為生計發過愁,對不對?」
予樵低頭躲閃他的目光,含糊道︰「家里自給自足,還是可以的。」
宋大叔搖頭笑道︰「殷兄弟,你看你幾句話編出了窟窿。看天吃飯,就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啊。」
予樵默默不能回話。他只知道年成不好家里倉庫收到的糧食就少,從來沒有因為饑荒而吃不上飯,那對他來說是難以想象的。
「我瞧,你家也不是像我這里,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吧。」
的確,予樵家里別說是待客的桌椅,連裝東西的箱子櫥櫃,都是用的上好紅木,書房里更是沉香木的天下,所以他剛進門,就為宋大叔家里的寒酸感到驚訝。
宋大叔把油燈吹熄了,說是要省著用,帶予樵走出屋子。冬天的夜里,風吹來刺骨的冷,不遠處小孩子的嬉鬧聲,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宋大叔指著與他家比鄰的幾戶田舍,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才是佔了天底下的大多數。一年到頭田間勞作,到頭來也就圖個溫飽而已,所以我們這種家里出來的孩子,是不太會像你一樣,只要自己喜歡,就什麼都想去試試看的。當然也不是沒有那樣的人,可闖出一番事業的畢竟少,多的是從此再沒了音信的。」
予樵沉默,這回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可不是要責怪你什麼。」宋大叔又笑起來,那笑聲听來有些曠達的感覺,「各人生下來的境遇不同,想法自然不同,沒什麼好強求的。你們有錢人大概覺得我們這樣過日子很辛苦,可能還會看不起我們為了區區幾文的工錢的工作,爭先恐後地搶奪。可是農閑時有了這份零工,過年我就可以給家里婆娘孩子多扯塊布料做新衣裳,日子比以前還好過了不少,我覺得過得挺踏實。」
「我沒有看不起——」
宋大叔豪邁地拍拍他的肩,「我當然知道你沒有,你都和咱們一起干活了,誰能看不起誰啊。」
「我……我帶出來的錢都不見了,才不得不去干活。」他並不是心甘情願去賣勞力賺盤纏的,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實在不值得被宋大叔家里招待。
「武昌那麼近,嵩山那麼遠,你要是肯轉身回去家里,根本不必遭這份罪。你寧可自己賺錢也不肯向爹娘伸手,那就是個有骨氣的好孩子嘛!」
也不是沒有受家人夸贊過,但被宋大叔這麼一說,百八年沒有出現過的名為「羞澀」心情,在予樵心里不斷膨脹膨脹,最後化作一個拘謹的笑容。
宋大嬸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倆身邊,這時望著予樵的臉,不禁驚呼道︰「我剛才一直沒瞧出來,你這孩子,模樣還真是俊啊!」
必于自己容貌出色的說法,再夸張的予樵都听過,卻被這農婦的樸素言語,弄得紅了臉。
第四章雀屏中選
宋家夫婦堅持要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予樵,他再三推辭不過,只得順了他們的好意。臥室非常小,床上的陳設更是簡陋,予樵睡了從畏武山莊出來之後,最香甜的一覺。
可是第二天醒來就沒這麼舒服了。他渾身上下二百零六塊骨頭,竟然沒有一塊是不痛的,不管是輕輕抬手還是微微彎腰,關節肌肉都酸得要死,連宋大叔的十來歲的小孩都嘲笑他沒有干過力氣活。
雖然被宋大嬸勸說休息一兩天,予樵還是跟宋大叔去街頭等工作,宋大叔听說印場最近有好幾本書要上市,就建議他到排字間揀字,雖然那里油墨的味道很難聞,可這個活不用太傷筋動骨,他認得字,揀字速度還比要硬記活字方位的工人快很多,拿到的工錢還比頭一天多了一些。
他晚上不好意思再在宋大叔家借住,就跟大客棧的掌櫃商量幫忙住在馬房,順便幫忙看馬,不過晚飯還是會去宋家叨擾,每次留下一兩個銅錢,任對方怎麼推辭都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