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岸垂頭,沒一會兒又抬起來,顫著聲音斥道︰「俗人之見!是男是女,有什麼要緊?」
辛逸農一愣,搖頭道︰「你說得對,你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合該當不成你的伴侶。」他又回頭望住妻子,二人相對一笑。
下一瞬,飛仙劍一先一後,刺入二人胸膛,這一下毫無預兆,場中一片驚呼。
駱逸冰立時氣絕,辛逸農似欲回頭再看眼程逸岸,轉過一半,終是忍住了,將頭擱在妻子頭頂,輕輕閉目。
辛家堡堡主辛懷農偏過頭去,不忍看二人死狀。既哀憐二弟誤入歧途死于非命,又擔心此事將大壞自己聲譽,日後在江湖上再抬不起頭。
劉逸書等人又是失望,又是辛酸,移動腳步,將二人尸體抬回本門,駱廷鸞重重呼出一口氣,上前襄助。
好好一場武林大會演變成如此情形,眾人盡皆唏噓。
「那麼盟主之位呢?」
沉默中,不知是誰問了這樣一句。
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忘了是為此而來。
汪九疇捋捋胡須,朗聲道︰「盟主本為主持大局而設,武林若能從此無事,要盟主何用?」
丐幫幫眾轟然稱是,慧能等眾僧也頷首合十,口宣佛號。
兩方武林巨擘均是此意,旁人就算心有異議,也不好立刻反駁什麼,此番興師動眾會盟于此,到最後竟然慘淡收場,各門派均感無趣。
泗合門門下弟子本擬掌門能得盟主之位,因此俱是歡欣鼓舞,到現在馮崇翰的傳奇幻滅,現任門主夫婦不光彩自刎,面上無顏,自然也失了招待賓客的心情,以劉逸書為首,與群雄草草告辭後,弟子們耷拉著腦袋,送客下山。虛節莊眾人則留了下來,一起處理後事。
賀律祥拉著惠空和尚重新比武去了,江海三遺與石可風、李嬤嬤早已站在一處,低聲說話。
程逸岸自從駱逸冰道破實情之後,一直沉默不語。
霍昭黎擔心地看她,心里卻又因為知道了「大哥」是女子而有些雀躍,邊雀躍邊覺得自己既不厚道又莫名其妙,到最後似是比程逸岸還難過地,蹙著眉站在她身邊。
江娉婷等人圍過來關切,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中江娉婷和洪五娘早知道程逸岸是女子,剩下幾個男人覺得這種事橫豎不傷情誼,怎樣都無所謂,也就心無芥蒂,只有費道清愀然不樂。
餅了許久許久,程逸岸才重重吐出一口氣,道︰「原來師姐沒有愛慕我啊。」
眾人呆然。
霍昭黎望進她眼底深處的陰霾,欲言又止。
程逸岸反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過分開朗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蕭鏗的兒子,還是沒人知道。」
「無所謂,反正那位蕭大俠是不是我爹,也不打什麼緊。」
「混賬東西!才出去沒多會兒,就亂認起爹來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眾人往聲源處看去,只見一位身材窈窕的美貌婦人,正叉腰站在不遠處,身後站了依然苦著臉笑的刀維蔻。
「娘!」霍昭黎驚喜地喊著,急急忙忙跑過去。
那婦人肌膚勝雪,美若天仙,霍昭黎有這樣傾國傾城的母親,原在意料之中,可眾人心中疑惑卻更深了︰這女子高鼻目,棕發碧眼,顯然並非中原人士;霍昭黎輪廓雖比一般人深,大致樣貌卻與中土人士無異,母子倆五官相似之處也甚少,可見更多得自父親遺傳。于是問題就來了——蕭鏗絕對絕對生不出這樣一個兒子!
北風凜冽,黃葉翻飛。
此時盧靜之正在下山處兜售復制本的「南華心經」,雖然號稱是由「霍昭黎大俠」首肯之下所得的真本,但因售價太低,雖然購買者眾,卻都只是沖著蕭鏗那幾個極有意義的大字而來,並無人當真。直到又過百年之後,才有人誤打誤撞練成絕世神功,這是後話不提。
尾聲君子意如何
「原來蕭大俠不過剛遇上我們母子,臨終之前把全身內力傳給我而已。」霍昭黎啃著窩窩頭,頗為興奮。
「嗯。」程逸岸與他並肩坐在山坡山,淡淡回應。
「那時我才剛出生,這種事凶險至極,汪老伯說好在我骨骼奇特,脈象也不同一般人,才能像沒事人似的過了這麼多年。」
不過人家送了畢生功力給自己,娘卻隨便挖個洞把他埋了,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嗯。」
程逸岸手里的窩窩頭一直沒有動,霍昭黎拿玉米棒換了窩窩頭,見程逸岸像松鼠一樣用心地啃起來,轉過頭去悶笑個夠,才又看向她。
「大哥……」現在看來這種稱呼真的是有點怪怪,但是「大姐」好像更怪。
「嗯?」
霍昭黎搓著手,躊躇了下才開口道︰「你是不是……還在想辛門主和辛夫人的事?」
程逸岸手一僵,隨即繼續啃玉米。
霍昭黎不追問,靜靜地等她開口。
「我只是很不高興。」她把吃完的棒子隨意往前一丟,眼楮追逐著棒子不斷滾下坡去,「心里在想什麼,說出來不行嗎?為什麼要瞞著騙著?弄到後來,好像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明明我什麼都沒做。他們自己屁話不說,憑什麼反而我覺得對他們不起?真討厭!」憶起下山前二師兄等人送別時的神態,她知道回泗合門的這條路,日後怕是真的斷了。
看進霍昭黎專心一意注視的眸子,程逸岸舉雙臂過頭,仰躺在雪地上,疲憊地閉上眼。
「我真是個極自私的人。要人先拿出真心,自己才會考慮回應。一直以來自作多情,以為師姐戀著我,因為外力被迫分離,于是心中念念不忘,想著她身不由己的苦楚,每想一回,好感便增加一分——卻原來該受這樣對待的是師兄。」
她突然笑出聲來,听得出是真的愉悅。
「听他們那麼說,我真的挺開心︰竟有人為我嬌妻美眷不要,功名霸業不要,身家性命不要——有點後悔啊,若是能早知道他的心意,再加上周遭師兄師姐們必然的指責,我一氣之下,說不定就和他歸隱山林去了,這樣豈不是少很多事?」她說完又茫然搖頭,「如果他說得出口,又怎麼會臨死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就是這樣的人,凡事循規蹈矩,發現自己不對勁的時候,怕是死了的心都有吧——喂,你抓著我干什麼?」
霍昭黎低頭看交握的手,輕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大哥破門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二歲,每天被娘趕去田里干活,有空就和伙伴玩鬧,完全是個小孩子而已——在大哥看來,現在的霍昭黎,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吧。
程逸岸掙開他的手,坐起身來,豪邁地拍了他胸口一記,「現在不是遇到了?其實世事無常,緣起緣滅,你也不是非遇到我不可的。」
可能有很多種,現實永遠只有一個。
只因當年各自是那樣的選擇,那二人一生痛苦,含恨而終,只有她這萬惡之源還好好活著,真是太過便宜了。
「大哥本來就沒有錯,不用愧疚。」霍昭黎執拗地盯著程逸岸,似乎這樣她就會贊同。
程逸岸別開眼,仰望星空,「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我喜歡師姐,師姐喜歡師兄,師兄……咳。」她總覺得那麼說有點奇怪,因此含混過去,「總之誰的心情都沒錯,錯的是方法,他們太隱忍又激烈,我太膽小。」
「你為什麼會喜歡辛夫人?」霍昭黎終于道出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疑問,難道大哥是喜歡女人的?看她和江姑娘,確實好像很好的樣子啊……
程逸岸遲疑了一會兒,才沒好氣地道︰「因為下山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