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他這樣溫柔對待,但這人眼里暗藏的悲愴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將手一放,霍昭黎的頭顱失去憑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無暇顧及那悶悶的一聲「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獸,倉皇離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皺到一起,再睜開眼,室內已然只剩兩人,與一副空的臥具。
他氣血上涌,體內真氣也跟著鼓噪翻騰,程逸岸用重手法點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沖開,力氣也恢復了些許。
他嘶聲叫著大哥,顧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飛奔出去。
外頭白雪茫茫,哪里還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遲疑,拔足沖向二人跌下來的山崖。走不了多遠,身體一軟,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來時,老人坐在一邊,側身朝他,在看著什麼東西。
霍昭黎二話不說,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軟骨散,雖然並非毒藥,但就算內力再高,沒有七天也決計使不出力。」老人嘖嘖有聲,「竟然下這麼重的藥,那小子真是亂來。」
霍昭黎轉回身,朝他磕了個頭,道︰「這些天謝謝老伯你照顧大哥和我,我們都要走了,以後再來看你……我是說如果有辦法的話。」
老人抱起雙臂,沉吟道︰「你這幾日陪我說話幫我種菜,現在還朝我磕頭——不送點東西就讓你走,我心下過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經很感激了。」說完站起身來。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會把刀法傳他。再說他也留了束修在這里,算是誰也不欠誰。」
老人將手中羊皮紙一揚,霍昭黎頓覺眼熟,驚聲叫道︰「這是……南華心經?」
「看來是的。」老人撫著羊皮紙,神色嚴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與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對話,道︰「老伯,把南華心經給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干什麼?」
「把這個給泗合門,他們興許就會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卷攏羊皮紙,緩緩地道,「‘南華心經’傳說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畢生心血所著。這位高人內外兼修,功夫獨步武林,因此此書剛一現世,便引起了正邪兩道的激烈爭奪,腥風血雨五十年,明里暗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後秘笈卻失去下落。此後江湖上也並無人練成心經上的武藝,眾人漸漸淡忘了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劍客,挾南華心經的絕藝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無敵手。」
霍昭黎心中牽掛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縱見老人很有講故事的興致,還是不得不打斷︰「老伯,我下回再听好不好?你先把那個給我!」
「你這副樣子,連走路都難,急什麼?」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果真如你所說他們逼你大哥就範是為了這個,找不到東西,」老人干枯的指頭點點羊皮紙,「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但是他們會打大哥,會不給他吃飯——」想到程逸岸即將面對處境,霍昭黎恨不得趕忙去代他受罪。
「闖江湖的人,哪有一點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听我講,我就把書給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搶決計拿不到書,听他這樣說,臉現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著他快講。
「那位劍客為人正義,武功又高,不久之後就有好事之徒說要推舉他做武林盟主。劍客到底年輕氣盛,抵不住一聲聲眾望所歸,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後不久——大約二十年前,西北鴆教漸成聲勢,倒行逆施,濫殺無辜,並意圖稱霸中原。劍客責無旁貸,率眾西進圍攻鴆教總壇,這一役中原武林勝出,卻也元氣大傷,劍客和他的結義兄弟,與那鴆教教主在無上崖絕頂惡斗三天三夜,終于將之斃于劍下,劍客自己也不幸墜入懸崖身亡。崖下是鴆教用于修煉魔功的化骨池,劍客的義弟鍥而不舍尋了多日,終是未見尸骨——」
老人說到這里,頓了頓,露出諷刺的笑容,「不過現在看來,事情也許並非如此。你大哥的南華心經從何而來,你知道嗎?」
「據說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門那個師父的遺物。」
老人冷笑一聲,「那便對了。」他重新攤開那張羊皮紙,霍昭黎瞧了一眼,上頭暗紅色的一些痕跡,十分怪異。他好奇地湊近去看,勉強辨認出上頭是零亂的字跡,寫了十二個大字︰「金蘭不義,慟悔終天。蕭鏗絕筆。」
老人撫摩著那些字跡,搖頭輕嘆,目光投向遠方。
「當年泗合門弟子馮崇翰與那劍客蕭鏗一見之下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一同闖蕩江湖,行俠仗義。蕭鏗慷慨豪邁,馮崇翰謙沖有節,堪稱一時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嗎?」他停下來不住嘆息,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大約再好的情誼,也抵不住心魔糾纏。蕭鏗武功聲望日漸凌駕馮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並非無跡可尋。」
「你是說,那劍客其實不是自己掉下懸崖摔死,而是馮崇翰狠心害死結拜兄弟,只為得到這張羊皮?」霍昭黎難以置信。
老人笑得無奈,「要想做人上之人,總要狠得下心。他當上泗合門主,又接替蕭鏗統領武林,風光一時無兩,可說是得償所願。不過也因此傷了陰鷙,落得個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報應不爽。」
「絕不可能!他們既是結拜兄弟,怎會做這樣的事情?你怎麼知道不是他臨死之前,托兄弟幫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聲反駁,「我寧可死都絕不會害大哥,大哥也不會害我!」他不知不覺將那兩人之間的關系投射到自己與程逸岸身上,怎樣都不能接受結拜兄弟之間會相互殘殺。
老人寬慰道︰「這件事我不過猜測而已,尚不能下結論,你听過也就算了。」
看著他稍稍安心的樣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說得不錯,這小伙子,果然不適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邊有這樣一個伴,應該就完全不同了吧。
「馮崇翰將這秘笈藏了許多年,多半並未參透其上的工夫。這一點,我曾與他交過手,自信不會弄錯——泗合門主何等才智,這許多年都未領悟,我們在短短時間內,恐怕也難以模到什麼門道。」
「你是說我們要練這個功夫?」霍昭黎指著羊皮卷,驚訝不已。
「不是我們,是你。」老人招招手,「過來一同參詳。」
「我哪里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腳,「你若不肯把南華心經給我就算了,我現在就去找大哥。」
「回來!」老人左臂暴長,一下將他拉到身邊,「你是要去白白送死,還是把大哥救出來?」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過他們,你又不肯給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覺得自己太過沒用,竟忍不住嗚咽起來。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頭,「你以為把這個給他們,你大哥就沒事了嗎?這羊皮紙上的血書,你和你大哥都見過,單是知道了泗合門的秘辛這一條,你二人就在劫難逃。」
霍昭黎抹抹眼淚,「那怎麼辦?」
「以我之見,你練成‘南華心經’,上門將人救出來,你絕藝在身,他機變多智,泗合門自知敵不過你倆,自然無法輕舉妄動——這是最好的狀況。你若練不成,也要在將秘笈給泗合門之前,將這卷羊皮的內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盡量多地告知于人,這心法與血書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門忙于挽救名譽,礙于人言可畏,或許會放了你大哥,日後也不好找你倆麻煩——此法雖然有效,但難免失之陰險,落了下乘,非我輩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