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岸揉著眼楮,邊打呵欠邊道︰「刀法是死,人是活的,難不成反倒要叫我去听它?」
老人眼楮一亮,便不說話,垂首沉吟。
霍昭黎見義兄心情不壞,鼓起勇氣上前拉拉他衣袖,關切地道︰「大哥,你兩天沒睡覺了,要不要緊?」
程逸岸睨著他,悶聲說︰「你倆呼嚕聲太響,我睡不著。」把刀往霍昭黎手中一塞,邊伸懶腰,邊往洞中去了。
霍昭黎看著他的背影,苦思睡覺怎樣才不打呼嚕。
每日里程逸岸大多時間演練刀法,偶爾所悟與刀譜上相異,便找老人爭辯幾句。
程逸岸少有余暇顧及義弟,霍昭黎自然樂得與老人一道侍弄田地,暗自慶幸不必去背那些拗口的詩文。又覺義兄到此之後,以往不時出現的陰郁臉色也不太見到,心中甚是歡喜。
如此過了一月有余,三人同食共宿,也算相得。
這日天蒙蒙亮,正是酣然高臥之時,忽然兩聲尖利慘叫,似自半空傳來。
三人同時驚醒,程逸岸與老人對望一眼,披衣往聲源追蹤而去。霍昭黎迷迷糊糊地跟在後面,隨二人疾速掠過冰湖,往他與程逸岸之前掉進谷中的地點而去。
老人與霍昭黎趕到時,程逸岸低著頭站在雪地中不動,二人上前,不禁不約而同皺起眉頭。
厚厚的積雪之上,躺著只碩大的鵬鳥,那大鵬四肢不斷抽搐,哀哀而叫,眼看不活。大鵬不遠處側躺著個人,隱約可見是泗合門弟子裝束,渾身多處擦傷,血從額頭汩汩流出,已然氣絕。
大約是此人騎著大鵬俯沖下來時,大鵬撞上山崖擦邊下墜,他一直抱緊支撐,著地時才被甩了出去。
「這、這是怎麼回事?」霍昭黎白著臉,強忍住欲嘔的沖動,之前殺死馬千駟的記憶又再重現。
程逸岸捂住他眼,又轉過他身子,道︰「你先回去。」
霍昭黎緊攥住他的衣角,拼命搖頭,「我不走。等下、等下若再有人跌下來,我好接住他。」
程逸岸翻個白眼,「你自己都抖成這樣子,哪有能耐救人。況且他也不是跌下來。」大約是個從許多想擒住師門叛逆,好贏得師長賞識的弟子中,挑出來的倒霉鬼。
老人走到鵬鳥跟前,手蘊內勁,在它頭上輕輕按下一掌,哀叫聲立時中斷。他輕嘆口氣,伸手蓋上大鵬的眼楮。
程逸岸走向尸首,霍昭黎心中害怕,卻仍死拉著他不放。
程逸岸彎腰,向那尸首懷中探去,果然模到一個信封,上面落款是泗合門辛逸農。
老人冷笑道︰「好個泗合門,好個辛逸農。原來這就是名門正派、成名俠士的做派!」
程逸岸搖頭道︰「不可能是辛逸農。要來捉我,自己下來便是,不必弄這個玄虛。」雖然泗合門中有能耐下得懸崖的,只辛逸農一人,他卻想不出,其他人中,有誰會使這般不光彩的手段,只為逼他出去?
打開信來,上頭只有短短幾行字︰「茲邀點水蓬萊、鶴首翁、飛白居士、十年一劍、江海三遺、陝北洪氏、臨安費氏、洞庭江氏諸賓蒞臨敝派,盼君一敘。」
霍昭黎湊過去看,那十來個姓名、別號里,他只認識一個,已然大驚失色。
「江姑娘被他們捉了?大哥,我們這就出去救人!」
「與我何干?」程逸岸將信紙折回去,不動聲色。
「江姑娘是大哥的朋友,朋友有難,怎麼可以不救?」
程逸岸微微掀起嘴角,「那些不過一起喝酒吃肉,尋歡作樂的人而已,既然被別人看作是我的朋友,人品自然好不到哪去。就算他們只是收了別人好處,故意陷害于我,也在情理之中。」
「不會的!」霍昭黎急忙否定,「大哥的人品很好,所以身邊的人,自然都是好人。像是江姑娘、李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你會說我和她們人品好。」程逸岸諷笑,「有人擺明了要我自投羅網,可惜他們看錯人了。程逸岸可不是一天到晚熱血沸騰的豬頭俠客。那些人于我,也全然不是那麼重要的人。」說著將信朝雪地里一扔,舉步回程。
「大哥!」
程逸岸不回頭,只將手舉過肩,朝他搖了搖。
「大哥!」霍昭黎再喚。
程逸岸不耐煩地回身。
霍昭黎抿起嘴,像是下定決心,抬頭高聲問道︰「若是我被捉,大哥救不救?」
程逸岸站定,隔了一會兒,才沉聲扔下兩個字︰「不救。」
說完縱身一躍,凌空而去。
霍昭黎拾起書信,拿在手中怔怔看著。
「小兄弟,回去吧。」老人站在一邊看他二人說話,一直不語,這時才上前拍拍他肩。
霍昭黎緊緊抓住他干枯的手,急促地道︰「老伯,大哥其實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故意這樣說的。他總是嘴硬,其實心最好了……真的。」
他喋喋說話,神色倉皇,不知是在勸說老人,還是安慰自己。
老人慈藹地看他,敷衍著點頭。
霍昭黎忍著惡心,與老人埋葬了那一人一鷹才回來山洞。整日里都用期盼的目光不斷追隨程逸岸,想要說什麼又被冷冷的目光瞪回去。程逸岸則與平常一樣,專心致志地顧自己練刀法。
到晚上,霍昭黎也心涼了,尋思著既然大哥不去,明日自己一個人爬上山去泗合門。人多半是救不出來的,至少可以同他們講自己是大哥派去,陪那些人一同被關著便了。
因為生著氣,睡前本想不給程逸岸鋪被褥,又知道若不給他準備,他必定就著氈毯直接睡,夜里定會著涼。雖然不高興,還是鼓著腮幫替他將床鋪整好,也照例另生了堆火,放在他腳踢不到的地方。
老人在旁邊看了不禁搖著頭笑,「小兄弟真是無微不至。」
霍昭黎面上一熱,囁嚅著道︰「誰叫他總是不會照顧自己。」他有些憤憤,將翹起的被角拍平。
半夜里霍昭黎感到老人睡的方向有人踢了自己一腳,睡眼惺忪地向他看去,卻全然沒有動靜,再轉過頭,卻見火光中程逸岸面無表情地蹲在自己身邊,注目凝視,肩上還背著個包袱。
他覺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上半身與義兄說話,卻感覺全身無力,難以動彈。
「……大哥?」他又下了什麼古怪藥?
程逸岸見他突然醒來,似乎吃了一驚,兩人瞪了半天,他才開口道︰「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你不要跟來。」
「你要去救江姑娘她們?」霍昭黎盤繞在心中一日的陰雲盡皆消散,松了口氣之余掙扎起身,「你等我穿好衣服,咱們一起去。」
程逸岸輕輕一推,將他按了回去,「你給我回家種田,好生當你的鄉巴佬,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
「怎麼可以?」見他言語中無半分玩笑之意,霍昭黎心中一堵,忍不住大聲道,「說好了同生共死的,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
「你說話不要這麼響。」程逸岸隨手點了他啞穴,淡淡地道,「那種騙小孩子的結拜,你從現下開始就忘了它罷。」說完撕下一幅衣袖扔到霍昭黎身上,「好了,這回就算我倆隔袍斷義,以後兩不相干。」
霍昭黎口不能言,瞪著他欲離去的身影,目眥欲裂。
第10章(2)
「對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頭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蠱,只要踏上泗合山門一步,就會與山上獨有的莘李樹相感應,筋脈錯亂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來。」
霍昭黎眼中滿是不情願與憤怒,程逸岸凝視許久,突然捧起他的頭,輕輕地道︰「你不要這樣看我。這樣好的相貌,合該每日里笑得開懷。」說完嘴角微微彎起,手指在他臉上徘徊良久,似要將這容貌鏤刻下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