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桑臉上的光彩,一日日淡去。強笑著,強撐著,卻掩不住渾身的憔悴落寞。
一場大變讓元家人之間的聯系變緊密了。他們用一種生澀的方式安慰這個向來堅強的孩子,猜測劉濯逗留不歸的可能性成了元府中人每日的必修課。
阿琚說,可能手續非常麻煩,負責官吏貪婪得要死,濯不得不很辛苦地賺錢贖身;妹妹說,或者他們要讓他免費蓋一座豪宅才肯放行。
爹說,可能濯走在路上被人認了出來,于是當地富商硬是把他留住,央他幫他們造房子;大姐說,或者路經窮鄉僻壤,濯同情別人屋上無片瓦,所以留下來幫助他們。
宜得說,可能濯在路上踫到強盜,雖然他很強,但雙拳難敵四手,所以他被扁得很慘,得休養一段時間才會繼續上路。
大娘說,可能濯被某地一位千金小姐纏上了,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擺月兌她;三娘說,或者他沒辦法擺月兌就索性與她成了親再回來。
……
她無言,只能感動得看他們為自己的設想與別人的不同而爭辯,只能在他們頻頻投來的擔憂眼光下強作無事。
濯啊,無淪怎樣你捎個消息來好不好?好不好?你就算被人打成了殘廢你就算在外面另娶了十房八房美嬌娘,至少告訴我一聲,你還活著,更少報個平安啊!
你不會忘了我的對不對?就算只是朋友就算你怕了我的…情之所鐘」,你總不會忘記這里還有,一個與你拜了堂而且把你害得很慘的女人吧?你不準她等,她偏等等到你煩等到你內疚,你才會回來是不是?好,你一日不問,她等你一日,你十年不問,她候你十年!
當所有可能的理山用盡,還不見人回轉時,鎮日里行尸走肉般處理著內外事物的元桑,終于暈倒在了書房。
元員外再也不能順著女兒的意思放她到處亂跑。大夫人一聲令下,她被送進別業休養。也在那里,眾人迎來了慘淡生活中的那個「驚喜」。
到得揚州,已是入夜時分。
想見她。
不是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實在很傻,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為一句微不足道的話而準備上近兩個時辰,但是,心中的喜樂卻是無以復加——這就是他要的平凡與輕松啊。
繼續想,繼續想。一定有非常合適的!
是誰規定一定要有開場白的?畫圖紙寫策論譜曲子都比這個容易多了。就算只為了避免以後再發生類似傷腦筋的狀況,他也真的不能再長時間離開桑了,對吧。
算了,總歸是要進去的。還是寄望于桑一看到他就撲進他懷中痛哭或者暈過去吧,雖然可能性極小,總比他站足一整夜最後不支倒地要好吧。
不欲驚動旁人,一個起落之後,他已站在高牆之內。來到書房前,深吸口氣平復心跳,推門。
「桑——」
看清房內的狀況後,他開始後悔剛才浪費在外面的表情.
「……岳、岳父。」
元員外一點驚訝的表示都沒有,抬頭覷他一眼,不做聲,繼續手頭的事。
劉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邊,本想等他忙完再說,但當他看到他換了個賬本繼續看,沒有絲毫準備招呼他的跡象吋,還是沉不住氣。
「岳父,怎麼足您在這里……桑呢?」
元員外仍不睬他。
「岳父,您倒是給句話啊。桑是不是睡了?那我去房里找她——」說罷就往外沖,毛躁的樣子看得元員外直搖頭,看他挺穩重的一個人,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沉不住氣了?
「慢著。」
劉濯聞言回身,面對太師椅上龐大的身形。
「你原來還記得回家的路。」
劉濯知道他生氣了,想必桑也不高興。但很奇怪,這樣不敬的語氣非但沒讓他反感,反而覺得很新鮮,很……親切——他說「回家」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也沒時間先捎個信回來,讓您擔心,實在罪過。桑她——」
「你先坐下,老夫有事問你,你先別一口一個桑兒。」
劉濯被他說得赧然,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只得依言坐下。
「岳父請講。」
元外自抽屜中取出兩樣東西,放在桌上。
「皇甫家的垮台是否跟你有關?」
劉濯驚訝中帶點慌亂的神色給了他答案。皇甫家倒得如此迅速徹底並且「及時」,他心中存疑,倒也未往他身上想。直到宜得回家過年前將這信物和書簡留下,托他轉交劉濯,無意中瞥見的收信人名字,竟是當朝最有權勢的張柬之大人!
經商之人自然消息靈通,他知道張柬之是保太子復位的最大功臣,如今可謂權傾朝野。憑張柬之的權勢,絆倒皇甫家綽綽有余。但劉濯一介都料匠,行跡又從未到過京城,怎麼可能與他相識?所以他也只是姑且試探一下,誰料竟真的與他有關!
「你不會只是個都料匠,也不可能是晉州鹽商的區區從佷,你到底是什麼人?」能干的女兒,到底給他挑了個什麼樣的女婿?
看到那封信開始,劉濯就知道今日之事難以善了。若非深知宜得為人粗率,真要懷疑他是為了報復才故意留下這禍根的了。
「桑……知道有這封信嗎?」他並未辯解下令整垮皇甫家的是武皇而非張柬之,這不是問題所在。
重要的是,他還沒有想好是否將身世對桑和盤托出。畢竟在他看來,這對他們以後的生活並沒有影響,如果在他八十歲上公布這個秘密,桑不相信,那就只當它是個笑話;桑即使相信,也是事成定局多想無益。但現在不一樣,往後的生活中不知是否會有變數,他不想憑空為已經勾畫好的美麗遠景添上一抹不確定。
「桑不知道。只要對她無害,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但是,我想听實話.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應該也不希望一直在我這做岳父的懷疑眼光中度過吧。」
「以後的日子」,那樣美麗的誘惑讓他原本舉棋不定的心飛也似的雀躍起來,
他緩緩開口,平靜得像是在替別人做引薦。
「我本姓李。爵封郡王。高宗武皇的孫子,當今聖上的佷兒,安國相王之子。」
什麼?
元員外只猜他來自豪門望族,卻沒料到竟顯赫到這種地步。他這輩子都沒想過會見到如此「高檔」的皇室中人,一時間不禁有些手足無措。
劉濯見他一臉惶然,連忙說道︰「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岳父千萬別放在心上。從今以後我只是都料匠劉濯,與李唐皇室再無半點瓜葛。」
元員外恍若未聞。陷入沉思。
劉濯緊張地看他,心中忐忑不已,卻不敢出聲。
一時間,除了算珠撥動聲和肥胖之人特有的重濁呼吸外,房內寂然。
元員外終于將算盤中的數字歸零,只見他緩緩站起,移步到劉濯跟前,忽然「咚」的一聲跪下,竟開始磕頭。
「草民參見王爺,往日多有怠慢之處,還望王爺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說話!」
劉濯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大跳。趕緊彎腰攙扶,卻被他用力推開,劉濯生怕運勁太大傷了他,也不敢勉強。
「草民有一事相求,王爺若不恩準,草民寧願跪到死為1止。」
一事相求?劉濯止不住心中上升的厭惡之情——不想一向甚有好感的元員外,得知他的身份後,第一個反應竟也與尋常市儈無異。
「你說吧.我盡量。」口氣一下子變得有些意興闌珊。
「小女蒙王爺錯愛,實是榮幸之至。但蓬門篳戶,實在難以侍奉天皂貴冑。草民斗膽,此場婚事便請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