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致好的時候,武皇會與他講自己的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過是非,講小時候在並州老家的悠閑生活。但大多時候她講不了話,于是就听他說路上見聞,各地民風吏治。
惟一不說及的,是他的母親。
劉濯的母親,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腳下皆骷髏,這些骷髏堆砌起莊嚴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親不過湊巧是其中一顆罷了。他跟母親不算親,就印象所及,與母親的接觸,就只有請安時那雙柔弱的手會模模他的腦袋。那是一個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許武皇自己都已經不記得殺過她了,畢竟死在她手中的親族多得數不清。
而現在則輪到她自己數著日子等著與他們在泉下相會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內心恐怕早已是惶懼萬分。
皇家情薄呵,或許他體內惟——點熱血,就是給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說說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沒哭是不是?」能讓她這個孫兒傾心以待的,必非尋常女子。
「她沒哭,她答應只當我倆萍水相逢,往後會好好過下去.誰知她塞給宜得一封信讓我到遼東再看。信上說,尾生雖傻,只因情之所鐘,無暇他顧。她會很努力地守著我們的家,等我回去吋,她一定變得很強勢,讓我再也不用為她受苦.」他是這幾日才拆看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會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確實會跑回去,不是因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鐘,情之所鐘!
看信之後的那晚,他興奮得徹夜無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誼在哪天變了質,不知道何時開始有了深刻的牽念,開始靜下來思考的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名叫「喜愛」的感覺在心底層層泛開,不可遏抑,也無心掩飾,不再足一個人,不再是無謂的人生,他有了想廝守一生的女子,而那個堅強又可愛的女子,竟然決意要保護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驚喜——這麼說,毫不夸張!
看著孫兒臉上的光彩,武則天欣羨地笑︰這個家里,畢竟還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覺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塵往事,如果進宮之前那晚她赴了鄰家青梅竹馬的私奔之約,莫說她的人生,天下都會從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里有過人嗎?」僭夫位,殺薛懷義,逐沈南廖,眼見二張橫死連眼都不眨,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在為誰而露出溫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給你講個故事。」
那是一段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年少輕狂……
十一月的那個夜里,女皇走了,睡著之前正哼著她年輕時寫的風流詩句︰
「看朱成碧思紛紛,
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幸比來長下淚,
開箱驗取石榴裙。」
她神志清楚,微微笑著,還記得對他說︰「千萬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別讓她等太久。」然後才安詳地合上眼。
他看過很多人死去,幾乎都和這位老人有關,那些怨靈與他們的親友肯定會不平地抱怨老天給了她這麼綿長的壽命和這麼輕快的死法。
天下著小雪,這日死去的人不會只有她一個,老天沒有為一代女皇的駕崩降下什麼神跡。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一夜之間百花競放的傳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許是惟一一個靠得她如此近的親人。
于是有點傷感。畢竟就算不情願,誰都不能否認,她是為大唐寫下一頁華章的君主,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想到獨一無二,他笑了,他心中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子現在正在做什麼?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脅,她的變強計劃必定輕松很多吧。她會不會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馬上回家!
五候人兮猗.風露中宵
皇甫仲擎一度切斷了元家的所有生計,店鋪生意蕭條,伙計紛紛請辭,合作商家——退出,元桑父女倆簡直一籌莫展。
正在此時,宜得回來了,帶著劉濯積累起來的驚人財富。它們源源不斷填補著各處的缺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元家原有的家底全部清洗了一遍,固定的和在支持周轉的,全成了劉濯的錢。
令元氏父女大感意外的是,都料匠劉濯似乎在各地都有產業,只消一封蓋有他印信的加急書信,蜀中的錦緞,益州的紙張,南海的明珠,東北的皮毛,都會日夜兼程地送來,而且都道貨款已經結清。
這等于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元桑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正當他們決定憑借這股力量與皇甫仲擎一決生死時,毫無預兆地,皇甫家倒了。
听說是皇甫叔軒惹惱了太平公主,被一腳踢出了府。後來又有人懷疑他私藏了公主府的財物,查到後來,竟然發現當年皇甫叔軒的父親「似乎」給反賊徐敬業提供過糧餉。這下姓皇甫的一個都逃不了,主子發配邊疆,奴婢家財盡數充公。
報應來得又急又猛,實在令人詫異。
包大的驚詫是起解那天,雲起競收拾好包袱準備與皇甫仲擎同行。
懸而未決的內賊身份終于真相大白。
「柴房的位置是我告訴他的,那晚上的後門也是我開的。我無心害人,只是以為終于找到倚賴終身的對象……沒什麼好辯駁,總是對不起元家這些年來的恩惠。隨他一起到遼東,吃的苦受的罪就當是對我的懲罰。他不是好人,但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與他在一起。總好過我往後一人後悔。」
對著元員外連磕了九個響頭,雲起決然離去。
元桑看不出皇甫仲擎冷眼旁觀、滿不在乎的神情中存著對雲起的什麼情意,但那是她自己選的路,她必須自己去承受了。她沒法怪她什麼,為情所苦的女人,想必內心的煎熬已經夠受。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拼命地讓自己累,回房倒頭就睡,這樣才能不去想他今日到了哪里,做了什麼苦差事,有沒有吃飽,有沒有被人苛責,有沒有遇到危險,有沒有……看過她的信?每思及這些,就難免心慌意亂,冥想終日,一事無成。
很多時候她是羨慕雲起的,敢愛敢恨,拋下一切就隨皇甫仲擎去了。但她不行,縱是每日里渴望著插翅飛到他身邊,想起對他的承諾,卻不得不硬生生地收起些許狂心,看顧好這個家。
隨忙碌工作而來的是成就感。她挾雄厚財勢迅速佔領了原本屬于皇甫家的大部分事業版圖,維揚乃至整個淮南,元家獨佔鰲頭之勢已漸成定局。
但對元桑來說,這份喜悅還不及接下來的好消息之萬——
中宗復位,天下大赦。除謀逆外的一切罪行,均得豁免。
濯,要回來了!
即使手續繁瑣路途遙遠,相信最多到今年夏天,必可以見到他!當然那是最保守的估計,或許天下大赦的詔令傳到揚州時也已到了遼東,這樣的話,不出兩個月他就可以出現在她面前了!
濯還沒有好好看過揚州風貌吧。那時,他們就可以一起到棲靈山上看瓊花,就在他倆初遇的澄碧湖旁;他們還可以到揚子江心去看磨鏡的工場,他一定會感興趣的;然後帶他去看廟會,吃蜜糕……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還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懷著這樣雀躍的心情,元桑起勁地忙著。她要讓濯回來的時候瞧瞧,他的娘子是多麼了不起地賺下了偌大的家業!
但是,瓊花香了謝了,知了叫了停了,菊花開了敗了,一直到銀裝素裹的隆冬,那條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還是不見劉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