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農工商,等級森嚴,都料匠分屬百工,與商賈倒還算相配,現在知悉他的身份高貴得早已跳月兌這四級之外,他哪敢攀什麼親?
劉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說,他不要這個女婿,就閃為他身份太高?這是什麼思維邏輯?
「我現在是劉濯,將來也只是劉濯。岳父大人不必介意的。」他的婚事,可千萬不能毀在這一點上。
元員外神情凝重地搖頭。「您不要想得太天真了,萬一有一天您發覺自己在民間的一切只是一時興起.讓桑兒到時如何自處?」眯得只剩縫隙的眼中,有著老于世故的睿智光芒.
「絕對不是一時興起!」劉濯氣憤憤地提高了聲音。上前將匍匐在地的老人,把攙到椅子上坐下。
他越來越討厭一群人又跪義拜的樣廠。憑什麼百姓見了官員皇室就要矮一截?人生天地之間就該俯仰無懼,到底是哪個人無聊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他越想越生氣,忍不住大聲道︰「所謂門戶只是世俗之見!不管劉濯低微如賤籍奴婢,還是顯貴如當今天子,都敢直著身子對全天下人說,我要娶元桑!」
元員外定定地看著他,欣賞卻又無奈。
「劉……王爺,草民就跟您直說了吧,不是草民有門戶之見。而是您的背景對我們這種升斗小民而言,實在是太復雜,太危險了。」
「我說了……」
「我知道您正在很努力地學做一個平凡人,但有些牽連是擺不月兌的。斗膽問一句,這次您延宕許久才回揚州,是否與……」他想很久才決定了措辭,「呃,令祖母的駕崩有關呢?」真的很不順口,那位千里之外當國主政幾十年的女主,現在竟成他的姻親!還有誰?對了,皇帝,皇後,相王,太平公主,甚至武三思——這些名字,每一個都代表了一大串足以驚天動地的大麻煩!
劉濯聞言呆了一呆,不語。
元員外知道自己猜對了。
「農人可以不理國家大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交完了租庸調,就可以高枕無憂。做生意不一樣,大江南北到處跑,不注意‘風向’就會虧本甚至傾家蕩產。草民行商數十年,雖也想把生意做大,但危險的事情,卻是絕不去踫的。所以當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又敗亡後,許多同行搭了性命進去,元家卻幸免于難。而現在皇室仍在多事之秋,隨時都會有新的變化發生。萬一又遭大變,您身為李家的子孫,難道真能袖手旁觀不成?」
不等回答,他便下結論︰「您不會的。您平時雖看來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但實際卻絕不是冷心絕情之輩。草民素來知您才干出眾,一旦回去,定有一番作為。若是敗了,桑兒作為您的妻子,必有性命之憂;若是勝了,您即便不坐龍椅也是定鼎之臣,到時桑兒的出身又怎配得起您?您或許不在乎,旁人呢?您要讓桑兒一直被周遭的人側目猜疑,然後磨光了所有的銳氣,一點點死去嗎?」
元員外一口氣把話說完,疲累地急喘著。
有一股寒意打劉濯心底升廠上來。他——從沒想過這麼多。他以為,與桑在一起,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而自己的人生,他有足夠的信心自己決定。
原來,根本就不是那麼簡單。
他打起精神,艱難反駁︰「這些只是您的想法,我知道您是為桑好。但您知道桑的心思嗎?或許她願意隨我去闖,或許她不會介意別人的說法——」或許我有了她之後哪兒也不想去,就像她說的那般,「情之所鐘。無暇他顧」。
元員外感慨笑了,他收起敬語,回復長輩的身份,輕道︰「年輕人,你們這樣的年紀,我也有過,總是把未來想得光明美好,總是把一輩子看得轉眼逝。我知道現在不論是問桑還是問你,都會信心滿滿地告訴我,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所以我不會讓你與她相見,一時的激情過去後,那種熱忱還能持續多久?你自小長天深宮,這種事情不會比我看得少。你有什麼把握確信自己是天底下難得一見的痴心男子,而桑兒一定就是你的惟一?」
「我是沒有把握。但至少我可以確定,桑是我從小到大最珍視之人,您知道嗎?在京里的這段時間里,我有的是機會圖謀大位,但我不要,因為桑在等我回來。有多少平凡夫婦就這樣過了一輩子,我們也可以的!」
「我相信你和桑兒現在是兩情相悅。但你最缺的。就是平凡二字。今日不要說你是世家子弟,只要朝政安穩,你身為皇族卻不戀棧權勢,我得佳婿如此.必定心花怒放。但偏偏自高宗以來,宮廷內的爭斗就不曾止息。你不找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你。你無法改變的近支血統就是最大的禍端!」
是嗎?只因為他姓李,出自那個所謂天下至尊的家族,厄運就可以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不放,纏他直到死為止嗎?
「這不公平!」
「是不公平。但把桑兒拉進你的世界就公平了嗎?」
看他倔強地無意作答,員外繼續道︰「你一定听過桑兒命格貴不可言這個傳說吧?那是我讓算命先生這樣說的.」
面對劉濯的些許訝然,老人泰然自若。「她小時候吃過很多苦遭過很多冷遇,皆因我的忽略而起.到了發現這件事情,已經只能做些補救了——現在看來這補救堪稱得力,我不想讓好不容易過得平安順遂的桑兒,下輩子又活在擔驚受怕中。你現在離開她,她或許會痛苦一時,但你們——直在一起,她會受一世的折騰。你恐怕不知道,大赦召令下達以來,她幾乎每天都要去城門轉幾圈,看你回來沒有。你根本想象不出里里外外她一個人是怎樣苦苦地在熬。你想讓她這樣熬上多久?這回
只是病倒而已,下回——」
劉濯激動萬分地揪住元員外的胳膊。「你說桑病了?現在怎麼樣?她在哪里?讓我去看她!」
桑等他等得病了?病得不能處理事情,病得形銷骨立!天!看他干了什麼好事?當他在宮里將思念當做每日的閑愁,當他沾沾自喜地周旋于成王敗寇之間時,桑正那麼希望然後失望然後絕望地在家里等他回來!
無視他狼狽已極的焦慮慌亂,元員硬下心腸喝道︰「我說過不準你們再相見!你根本就沒有辦法好好保護她,見了也只是徒增危險而已!」
劉濯听不進,他只知道桑病了,從來健健康康的桑因為他而病倒了——「讓我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元員外收起慈藹的神態,也不掙開他大力的鉗制,只冷冷地道︰「您現在是以王爺的身份命令草民?還是向意中人的父親請求?」
劉濯愣了愣,緩緩松手,垂下頭低低說道︰「求您讓我見見她。我只是想見見她而已……」從未用過這樣卑微的語氣與人說話,但是沒關系。只要能夠讓桑的爹爹改變堅持,他什麼都願意做。
「我不會準的。」元員外長嘆,「你的出現對桑兒有什麼好處?你舍得讓她再等幾次?就當是成全我這做爹的一點私心,郡王爺,請您不要再將桑兒放在心上,天涯何處無芳草,您——放過她吧。」
是啊,劉濯,你能保證沒有下一次嗎?
捫心自問,你真能說放手就放手即使看著骨肉至親一個個死在那些丑陋的殘殺中也置若罔聞嗎?
不,不!
說什麼幸福道什麼一輩子,原來你能給桑的,只是不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