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茫然無依的自憐情緒作祟吧,令她又想起那些點點滴滴。
心思一轉,想到自己從今以後不再處處受人牽制,五湖四海盡可肆情遨游,不覺豪氣一生。
再怎麼難捱的時刻都會過去,何必執著?還有大好日子等著她呢!
曲曦專注于讓音符翻飛,使不甚響亮卻綿長不絕的樂聲隨她的情思起伏,沒有注意到一個碩長身影在不遠處默默佇立著。
嗣衣是那樣凝神听著,沒注意到他周圍一向冷漠的空氣一下子柔和起來,平時淡漠的眼神因緬懷起深藏記憶中的片段而顯得溫暖。
他知道曲曦和他有相同的傷,但除此之外,她還給他另一種感覺——
透明的音律隨風迎面而來,澄清了他的心,卻又將之擾亂了。
一時想不通那是什麼樣的情感,嗣衣放任自己的心思沉浸在樂聲中,在音符驟變時領受到演奏者的情緒轉折,如有說不盡的瀟灑豪情充塞胸臆,唇邊不由得跟著添上一抹輕揚笑意。
就像繃緊的繩子在不注意的瞬間斷去一般,糾葛多日的紛亂思緒也在他不注意的時候理清。一種頓悟的感覺,踫上了,眼前一切似乎便豁然開朗。
是啊,一切都過去了,他何苦為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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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注意到嗣衣心境上的轉變,要不是嗣衣主動找傅意北下棋,眾人還真不敢相信他們期盼已久的事情終于實現。
為了不給他們壓力,眾人還得裝作不經意的路過他們下棋的地方,但誰也不敢逗留太久。
曲曦聞訊,也興匆匆來湊熱鬧,她一派大方的坐下,無視于背後無數道指責她不識相的目光。
嗣衣瞄她一眼後,繼續專注在棋盤上。曲曦看了棋盤一眼,見嗣衣所執紅棋正圍殺傅意北所執的黑棋,兵臨城下,黑棋一方岌岌可危。
半刻鐘後——
「我輸了。」傅意北終于俯首稱臣。他自認棋力中上,但仍遭嗣衣殺得潰不成軍。
嗣衣頷首回禮,臉上倒是看不出喜怒哀樂。
「其實有機會嬴的。」曲曦語出驚人,連帶激出嗣衣微感訝異的表情。
看見曲曦雙手並用將棋子回復她初來時的局勢,嗣衣眉眼一揚,接下了挑戰。
既然不是正主兒在對奕,眾人也就沒有顧忌,紛紛圍上前觀看。小小木桌旁,擠了不下二十個人。
「這位姑娘是何來歷?」
「听說是阿默的舊識,從水月谷來的。」
「看樣子棋藝不錯,四少一下子打她不下。」
眾人的低聲耳語進不了兩人的耳里,過了一會兒,大家的注意力也全都轉移,一時之間,偌大空間竟是悄無聲息。
「將軍!」清揚悅耳的女聲打破眾人的屏氣凝神。
嗣衣一雙劍眉微蹙,在確定自己的退路全遭封死時,漾出笑容。
四少在笑了!不是明明輸了棋嗎,怎麼會……怎麼會……眾人面面相觀,以為情傷剛復原的嗣衣自尊再次受創,精神狀態有點反常。
「怎麼樣?」曲曦徵詢對手的意見。
「很不錯。」嗣衣承認了她的實力。
「其實我佔了一點便宜。」畢竟她剛剛已經看過他的棋路,不像嗣衣對她是完全陌生。
「無妨,來日方長。」不對,她就要離開了。嗣衣皺了下眉,對自己心中隱隱浮動的陌生情緒感到困惑。
「沒想到曲曦的棋藝這麼高明。」傅意北眼看曲曦起死回生,語帶贊嘆。
「我還有許多才藝是你不曉得的呢。」曲曦遞給嗣衣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奇異的消弭了嗣衣的浮躁。
說起才藝,讓嗣衣想起了另一件事。如果曲曦擅音律,說不定……
「我們也要在這兩天離開,不如咱們結伴而行吧?」傅意北挺懷念這個個性爽朗的姑娘,便臨時起意邀她同行。
「這……說到這個,我的行程還沒決定呢。」曲曦裝迷糊,迎上嗣衣若有所思的眼瞳,立刻有了新說詞︰「對了,我正好有些問題要請教嗣衣。」
有問題要問他?嗣衣倒好奇起來了。
「我先回去拿個東西,待會兒去找你。」曲曦努力不讓自己看似落荒而逃,但一個彈躍起身離去的動作仍是稍嫌急躁了些。
「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曲曦好像在閃避我。」傅意北轉向一宣在旁觀戰的妻子,想知道她是否有同感。
「你太多心了。」邊收拾殘局,嗣衣毫不猶豫的答。
她逃避的可不只是他而已。
從那一夜、那一曲,嗣衣隱約察覺到曲曦不為人知的一面,大略捕捉到她的行事風格,自然明了她正極力想擺月兌某些事物,而不單單只是要逃避傅意北而已。更何況,他相信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感情因素可以影響她。
因為她已經可以不帶眷戀的看著傅意北——剛剛他很仔細的確認了這點。
向來自認理智的嗣衣卻沒有想過自己為何會去注意、甚至在意曲曦的反應。
微愕于嗣衣的回答,傅意北疑惑的和流衣對望一眼。等到嗣衣走開,傅意北才問出口︰「嗣衣和曲曦很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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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耗費數日策劃的心血結晶,曲曦再次踏進嗣衣居處,卻在門廊前停下腳步。
奇怪,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嗣衣的屋子位于神農山莊最深處,屋後倚傍一大片竹林,高聳入天的搖曳青綠賦予此地得天獨厚的沁涼及白自然樂聲。曲曦還記得當初自己是一沾枕就入眠,不僅僅是因為生理上的疲累,也是絕佳的地理環境使然。
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曲曦索性放棄思索,推門入內。
嗣衣正溫茶待客,料想來的人必是曲曦,頭也不抬的招呼︰「坐。」
曲曦依言落座,順便拿了杯子伸到嗣衣面前。嗣衣睨她一眼,還是替她斟了杯茶。
看來得等她喝完這杯茶才能談正事了。呼吸著滿室淡淡茶香,嗣衣覺得看曲曦品茶比自己喝茶更享受。
茶水面上隱隱透出溫潤光澤,再看到濃淡適中的顏色,曲曦簡直要笑眯了眼。她捧起杯,感受到適中的溫度,閉目嗅聞扶搖直上的香氣,感覺到沁入心脾的愜意,再啜飲一口留在舌上,然後咕嚕一聲︰「啊,好茶!」
嗣衣也為自己斟了杯茶。早已知情的事沒有必要再多說,他直接切入重點︰「你不想多留一陣子,或者干脆住下來?」
「我已經做好計劃了,想向你徵詢些意見。」邊說著,曲曦自懷里拿出一張圖卷,遞給嗣衣。
接過圖卷,嗣衣低首研究,只見一張通往西域的路線圖上做了十來個記號,空白處則記載了預計到達及停留的時間。
「就算不離開水月谷,你依然可以做這樣的旅程,而且可以更無憂無懼,為何硬要擔這種風險呢?」
低沉好听的嗓音加上溫和的語氣,比強勢逼問更易令人說出實話,或許也因為這幾天來,她已經視他為推心實月復的至交。
遲疑了下,曲曦才答︰「我厭倦了商家送往迎來的生涯,處心積慮謀取私利的行徑令我想遠離,這種說法你能接受嗎?」預料會遭到質疑,她道出一部分的解釋,至于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的部分,她也不知該如何訴諸言詞。
「以物易物,供需互求,我看不出有值得大加撻伐的地方,神農山莊也以此為生。」頓了一下,又道︰「不然,你以為我們與世隔絕嗎?」嗣衣承認出自己也不願意長時間待在外面的繁華世界,但曲曦和他並不屬于同類人。
意識到曲曦仍不願坦誠,嗣衣眼神一黯,說不出此時心底涌上那股悶悶的感覺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