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懷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于是處處小心在意,盼著足月臨盆。可是,誰知天不從人願,一再流產不但弄得她身體虛弱,而且心情壞透。暗地不知流過多少淚。她覺得對不起夏中範,又想念小亦寒,曾幾次要求搬到徐家匯去跟兒子同住。但夏中範不答應,她母親也不願意,說︰「這算怎麼回事,就好像玉兒被夏家趕出來似的。」于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著嚴氏的橫眉豎目和冷嘲熱諷。
一轉眼,亦寒已經七歲了。
這一年早些時候,夏中範的一位叔伯大哥過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規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禮器使移交到了夏中範手中,以後每年歲末祭祖的儀式就由夏中範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將攜全家老少前來參加祭祖之儀。保存祭器,既是一種義務,更是一種榮譽,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範對此十分看重。
一過臘月十五,季媽就領著兩個女佣;在太太指揮下忙開了。文玉不懂那些規矩,插不上手。
臨到祭祖的正日,夏中範起個大早,親自檢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很是滿意。
吃過早飯,他踱到文玉房里,興沖沖地說.
「文玉,你去打個電話,讓文良把亦寒帶來。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頭的。」
文玉沒有馬上答應。她想起,夏中範三十五歲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話,特意去把兒子接來給爹爹拜壽。就在文玉牽著小亦寒的手,要給高坐在堂上的老爺太太磕頭時,嚴氏竟當著滿座賓客,冷笑一聲,說︰「我沒那麼大福份,」然後拂袖而去。鬧得復中範和她都尷尬萬分。
自此以後,文玉就再沒讓亦寒來過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讓天真的孩子受這種委屈。想到這兒,她對夏中範說︰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麼事兒來。」
「她敢!」夏中範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嚴氏所在的方向一扭頭,理直氣壯地說︰「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這一支的長子,怎麼能不來?她又不是不懂家規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鬧!」
文玉在心中輕嘆一聲,老爺啊老爺,這些年來,我還沒模透你的脾性嗎?背著太太,你說話盡可氣壯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針扎了的皮球,泄了氣。哪一次鬧事,不是你讓步,陪罪收場呵!早先我受了委屈還對你說說,現在連說都懶得說,你還沒覺察出來嗎?
不過,文玉覺得夏中範待她還不壞,不想讓他難堪,所以,今天見他又擺出一副大丈夫氣概,她只是苦笑搖頭,並不說什麼。
夏中範見文玉不動身于,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電話,讓亦寒早些來。你給他換換衣服,我還要教教他晚上該行的禮節。今天可得讓我們的兒子在眾人面前給我長長臉。」
文玉不忍拂夏中範的心意,勉強答應了一聲,說等會兒就去打電話。
夏中範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門。他心里清楚,論長相、論靈性,亦寒都是他們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個機會讓亦寒亮亮相,殺殺那幾個嘴尖傲氣的堂弟媳的威風了。
快吃中飯的時候,文良帶著亦寒來了。文玉和夏中範正在客廳,季媽聞聲也急急從廚房跑了來,一見亦寒,就高興地嚷道︰
「喲;小少爺又長高了!」
七歲的亦寒確實長得比同年齡的孩子高。此刻,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衣褲,神清氣朗地站在客廳中間,見到這幾個大人,既有禮貌,又不膽怯地—一招呼著。
夏中範樂得心花怒放,彎下腰牽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說︰
「亦寒,爹爹上禮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詩,還記得嗎?」
「記得,我會背了。我還會默寫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範高興地一把抱起兒子,在小臉蛋上親了好幾下,才又把他放下來。
「季媽,是誰來了,吵吵嚷嚷的!」
客廳門口響起嚴氏冷冷的話語聲。
誰都沒注意嚴氏是何時下樓來的。這時,只見她故意把頭昂得高高地走了進來,似乎客廳里除了季媽外,誰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兩眼直直地瞪著季媽。
「太太,這是小少……」季媽「小少爺」三字沒來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臉色不對,趕忙改口道︰「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長高不少了呢。」
季媽一邊說一邊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媽媽。」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嚴氏突然大喝一聲,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聲「大媽媽」嚇了回去。
「季媽,我不是關照過,今天家里祭祖,事兒忙,東西也攤得多,除了請來的客人,誰都不準進客廳來,你的腦子哪兒去了?」
「不關季媽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們來的,」夏中範皺起眉頭,沉著臉說。
「哦。原來是這樣。」太太嚴氏故意拖長語調︰「他們來干什麼?」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兒子,他當然應該在場。」夏中範口氣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掃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範的長方臉形、白淨面皮、飽滿的額頭、濃黑的頭發和那一雙象極了他母親的大眼楮,配合得是那麼和諧,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頓時在她心中升起,只見她頭一仰,發出一陣子干笑︰
「哈哈,中範,別肉麻了!這是你的兒子?你要是會生兒子,這幾年怎不見生出半個?」
說著,突然把臉一變,沖著文玉喊道︰
「哪來的雜種,竟敢冒充夏家的後代!」
「你!」客廳里除亦寒和季媽外,另三個人幾乎同時發一出這個字。
但還沒容他們說出一句話,嚴氏已扭著腰肢,快步走出客廳去了。
門外隨即傳來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媽,仔細看好那些祭器,這都是很值錢的。要是有哪個窮瘋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賬!」
文玉憤怒、委屈得渾身發顫,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她緊捏著拳頭,瞪著夏中範。她倒要看看,她和兒子受到這種凌辱,夏中範準備怎麼辦!
夏中範又能怎麼辦呢,他也氣得直抖,就憑嚴氏剛才那番話,他真想狠狠抽她幾嘴巴!可惜的是,他從來沒有學會過打人。即使在自己兒子面前丟了臉,他也只能悲憤地長嘆一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兩只眼楮幾乎要冒出火來。如果不是拼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頭早揍在那滿嘴噴糞的雌老虎臉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雙淚直流,他心疼得猶如刀絞。他又看看夏中範,那副狗熊樣子讓他咬牙切齒、不屑一顧。
客廳里,只有七歲的夏亦寒頭腦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鎮定地說︰
「舅舅,我們回家去。」
然後,不是文良領著他,而是他牽著舅舅,像個大人那
樣,身板挺得直直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廳。
祭祖儀式冗長而煩瑣,一直鬧騰到很晚。事兒一完,文玉
就回去鎖上自己的房門。等夏中範送畢客人來睡覺時,她早熄了燈,而且不管他怎麼敲、怎麼求情,就是不放他進屋。
以後幾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範。夏中範自知理虧,又無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緊鎖著眉頭。只有嚴氏暗中好笑,獨自在心中慶祝自己的又一次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