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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蘭 第88頁

作者︰晨薔

這段時間,繼宗到新民里去得很勤。他已經很自然地進入一個善于體貼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納入他照顧關懷的範圍。

白蕙就象個機械人那樣忙著。她的畢業論文已經完成。按學院規定,論文必須有中文、法文兩種文本,需要自己翻譯,自己打字,否則評審老師是不看的,答辯也就無法進行。于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機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擱在手袋里帶來帶去,以便無論在哪里都可以抓緊時間打上幾頁。有好幾次繼宗去看她,都見她在用凍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答」地敲著鍵盤。他把白蕙的小手握在自己溫厚的大手里焐著,真是心疼極了。

繼宗的一片真情和他的好脾氣,只能使白蕙孤寂的心倍感痛苦淒愴。她怎麼也不忍心把西平是樹白的兒子,因此跟自己毫無血緣關系這件事告訴他。每次要開口,一想到他那嚴重的心髒病,就又咽了回去。說實話,她寧可繼宗對她馬虎些,不要那麼關切,不要那麼常常地來看他,以免自己欠他太多。

可是,不講歸不講,她自己又怎能不反反復復地思量呢。如果早一點知道西平跟自己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事情又何至于此呢?本來自己之所以答應與蔣繼宗結婚,一面固然是出于對他的憐憫,另一方面是想西平知道自己結婚的消息後,也許會重新回到上海來。那時候,就算只能以兄妹相稱——倘若真是同父異母兄妹,又有什麼辦法——也總可以再見到西平,再听到他說話,自己也就心滿意足。可是,現在真相大白,當初橫亙在西平和自己之間的那道障礙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已答應了繼宗的求婚,又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西平回來,又將如何呢?而且林醫生不是說他正設法在同西平取得聯系嗎?西平知道了這一切,能受得了嗎?自己的心又怎能平靜得下來?

她多麼盼望西平突然在她面前出現,听她傾訴心中的苦悶煩惱啊!算算日子,西平已走了三個多月了,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嗎?為什麼總也不飄然而來呢?

江南春早,這真不是一句虛話。轉眼之間,柳絲己見綠意,風吹在臉上也是柔柔的了。大學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學期,畢業考試,論文答辯的日子已經公布。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戴上學士帽,拍出一張一本正經的畢業照,白蕙的心里百感交集,這四年艱辛而又不平靜的讀書生活,終于有了結果。然而,當初含辛茹苦送女兒進大學,一心盼著女兒學成就業的母親,如今已經長眠地下,當初盼著她畢業後共結百年之好的西平也已不知去向。

一個星期六,白蕙從學院出來,不想馬上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一人在街上茫然地轉著,直到天黑了,人也走累了,她才回家。

進了弄堂口,遠遠地看到自家那扇小窗似乎亮著燈光。她想︰大概是孟家好婆又在幫自己收拾房間吧?

但是她立刻就否定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言傳的預感在她心頭油然升起︰家中有人在等她。誰呢?會不會是他?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腳下不禁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趕到家門。

她「咚咚」地跑上三樓,氣喘吁吁地一把推開房門,不覺怔在那里。天哪,真是西平,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她想喊他,喉嚨里卻被一團棉花塞住,叫不出來。她想笑,不听話的眼淚卻撲簌簌地直掉下來。她渾身顫抖,連手里提的布袋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阿蕙。」西平歡叫一聲,撲了過來,一把抱起白蕙,她的臉上立刻落下雨點般的狂吻。

白蕙用兩個小拳頭擂鼓似地敲擊著西平,任熱淚縱橫亂流,抽抽咽咽說不出話來。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好阿蕙,我的心肝。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別說話,別說。我什麼都不要听,我什麼都知道。我們的災難已經過去,我們的幸福就在眼前。」

西平緊緊地把白蕙抱在懷里,吻著,說著,說著,吻著,看到白蕙明顯消瘦,看到白蕙如此傷心,他簡直心疼極了,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

時間在靜悄悄地過去。突然,他感到懷里的阿蕙變得僵硬起來,他的吻也不再得到熱烈的回應,而且她臉上的神情是那麼痛苦而絕望。

當他又一次俯身下去,要吻白蕙時,白蕙的手竟擋住他的嘴。

「西平,听我說,」白蕙的聲音顫抖得象根快要蝕斷的細紗線,「這是我們重逢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請你……請你,放開我。」

「為什麼,蕙,你在生我的氣?」西平反而把白蕙摟得更緊了。

「不,別誤會。」白蕙的嚴肅表情使西平不得不把她放開。白蕙凝視著西平,動情地說︰「我愛你,西平。可是……」

「怎麼樣?」西平眼看白蕙漸漸地低了頭,著急地搖搖她肩膀。

白蕙把頭埋得更低了,那聲音就象從地獄里發出來似的︰「我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

「你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西平不禁把白蕙的臉扳起來,使它面對著自己,「誰?」

「繼宗……」白蕙說。

「蔣繼宗?」西平大聲地重問,「你是說蔣——繼——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西平的吼聲,沒有使白蕙吃驚,卻使此時正在門外,意欲推門而入的另一個人驚得止住了腳步。這個人就是西平和白蕙正在談論的蔣繼宗。他想著今天是星期六,來看看白蕙。但此刻他既不便進去,又不願離開,便站在那里听起來。

「听我慢慢告訴你」。白蕙讓西平坐下來,把自己如何去看繼宗的病,繼珍如何求她,繼宗的病情,以及自己在何種心情下才答應繼宗的求婚,細細地說了一遍,好幾次她都抽泣得無法繼續說下去。末了,她硬忍著眼淚,說︰「西平,這大概就是所謂命運吧?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事情竟會變成這樣!我們太不幸了,上帝太不公平了。可是我不能反悔。繼宗會因此而死的,他經受不住這個刺激。他正在歡天喜地地準備婚禮呢。西平,我永遠愛你,但我只能將這愛深深地埋在心底。它將是我永生永世最最珍貴的寶藏。不,即使死了,化成了灰,到另一個世界,我也不會把對你的愛遺忘。你將永遠與我同在。西平,我無法報答你的深愛,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你會幸福的。忘了我吧,我沒有福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從我身邊飛走……」

听著白蕙這篇用血淚凝成的肺腑之言,西平越來越感到自己象被扔進了冰水池,象一個被綁赴法場即將執行槍決的囚犯。他的心涼透了,他覺得自己已聞到死神的氣息。多少次想打斷白蕙的話,大吼一聲︰「不,我不。」可是他面對的是好朋友蔣繼宗,那個曾如此高尚地成全過他和白蕙的蔣繼宗,那個如今身患險癥的蔣繼宗,他不能明知故犯地逼他去死。他面對的是他無限摯愛的白蕙,他完全了解她的心,了解她對自己的愛,了解她現在矛盾痛苦到極點的心情。

他還能說什麼,他能責怪誰,除了那如此惡作劇地擺弄著他們三人的命運,但命運又怎會在乎他的責備!

西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申吟般地叫著︰「蕙,哦,我的蕙……」

突然,白蕙撲向西平,跪在他的腳下︰「再抱抱我,再吻吻我吧,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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